第176章 融冰时刻(2/2)

笔力遒劲,力透纸背。写完最后一笔,他放下笔,对侍立一旁的儿子孔公鉴说:“记住这两句话。我孔府千年不倒,靠的不是权势,是道统。道统在,孔府就在。”

“父亲,胡濙被带走了。”孔公鉴低声道,“锦衣卫去的,说是‘请’进京。”

孔讷冷笑:“请?进了诏狱,就没有请了。”

“那我们……”

“我们不动。”孔讷坐下,端起茶杯,“胡濙是棋子,也是试金石。陛下若杀他,士林必然震动;若不杀,新政必然受阻。无论哪种结果,对我们都有利。”

“可是胡先生对孔府一向……”

“我知道。”孔讷打断儿子,“但这就是他的命。做棋子,就要有棋子的觉悟。”

孔公鉴还想说什么,但看到父亲冰冷的眼神,把话咽了回去。

“准备一下,”孔讷忽然说,“过了年,我要进京。”

“父亲!这太冒险了!”

“冒险?”孔讷笑了,“陛下不敢动我。我是衍圣公,动了就是与天下士子为敌。我要亲自去京城看看,这位永乐皇帝,到底想干什么。”

他走到窗边,望向北方:“而且,我收到消息,陛下要重修《永乐大典》。这是千古盛事,孔府不能不参与。”

孔公鉴明白了——父亲要以修书为名,进京观察,伺机而动。

“那胡先生……”

“胡濙的命,看他的造化吧。”孔讷淡淡道,“若他能活下来,自然好;若不能,也是为国尽忠。我孔府,会记住他的。”

这话说得很无情,但很现实。孔公鉴忽然觉得,父亲不是那个小时候教他读《论语》的慈父了。他是衍圣公,是孔府的掌门人,是道统的守护者。

守护道统,有时是要流血的——哪怕是别人的血。

---

腊月三十,除夕。

紫禁城内张灯结彩,宫宴摆得比往年更隆重。朱标特意下旨,所有在京官员,无论品级,皆可携家眷入宫赴宴。

这是示恩,也是安抚——胡濙被“请”进京的消息已经传开,朝野震动。朱标要用这场宫宴告诉所有人:朝廷稳如泰山,新政继续推进。

文华殿内,百官齐聚。朱标坐在御座上,笑容温和。朱雄英坐在他下首,穿着崭新的太子朝服,小脸上努力保持着庄重。

酒过三巡,朱标起身举杯:“今日除夕,朕与诸位爱卿共贺新春。过去一年,新政初行,难免波折。但朕相信,只要君臣一心,必能克服万难,开创盛世!”

“陛下圣明!”百官齐声。

朱标目光扫过殿内,在几个人脸上特意停留——陈迪神色不安,周志清低头饮酒,胡俨面无表情。而张显宗,坐在太子身后,目不斜视。

“朕宣布一事。”朱标提高声音,“开春之后,朝廷将重修大典,汇集古今典籍,名曰《永乐大典》。此乃千古盛事,需天下英才共襄。朕已命解缙为主编,广召贤才。凡有学识者,无论出身,皆可参与。”

殿内响起一片赞叹声。修书是文治盛事,最能安抚士林。

果然,胡俨第一个起身:“陛下圣明!修书立典,功在千秋!老臣虽年迈,愿尽绵薄之力!”

接着,不少文臣纷纷表态支持。

朱标微笑点头。这是他的另一手准备——用文治来平衡新政带来的冲击。修书既能彰显朝廷重视文教,又能将一批有才学的士子笼络到朝廷这边,减少反对力量。

但他知道,这还不够。

“还有一事。”朱标继续道,“北疆军屯新政,开春后正式推行。朕已命兵部尚书刘俊、户部尚书郁新总领此事。凡愿往北疆屯垦者,朝廷给田给种,免赋三年。”

武将那边顿时活跃起来。北疆军屯意味着更多的土地、更多的机会,对他们来说是好事。

“陛下,”魏国公徐辉祖起身,“臣愿举荐次子徐膺绪,往大同屯垦,以为表率!”

“好!”朱标赞道,“徐卿忠心可嘉!朕准了!”

有了徐辉祖带头,其他武将纷纷表态支持。一时间,殿内气氛热烈,仿佛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

但朱标心里清楚,这只是表面。那些反对新政的人,此刻正微笑着举杯,心里却不知在盘算什么。

宴会进行到一半,朱雄英忽然小声对朱标说:“父皇,儿臣想出去透透气。”

朱标点头:“去吧,别走远。”

朱雄英起身离席,张显宗想跟上,朱标摆摆手:“让太子自己走走。”

少年独自走出文华殿。殿外寒风凛冽,但空气清新。他走到回廊下,看着远处宫灯璀璨,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殿内的欢声笑语,殿外的寂静寒冷,仿佛两个世界。

“殿下。”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朱雄英回头,看到邵永善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

“邵尚书。”少年行礼。

邵永善走过来,与他并肩而立:“殿下在看什么?”

“看灯。”朱雄英说,“邵尚书怎么出来了?”

“老了,不胜酒力。”邵永善笑了笑,忽然压低声音,“殿下可知,胡濙到京了?”

朱雄英心中一震,面上不动声色:“听说了。”

“陛下将他安置在会同馆,以礼相待,并未下狱。”邵永善缓缓道,“这是陛下的仁慈,也是智慧。胡濙若死在狱中,就是烈士;若活着受审,就只是罪人。”

少年似懂非懂。

“殿下,”邵永善看着他,“老臣今日多嘴一句:为君者,不仅要懂治国,还要懂人心。陛下此举,是在收人心。但收人心易,守人心难。胡濙之后,还有更多人。殿下要学的,还很多。”

说完,他躬身一礼,转身回了大殿。

朱雄英独自站在寒风中,回味着这番话。

收人心易,守人心难。

他忽然想起姚广孝信中的第三个问题:黄河改道,谁为禹工?

治水不能只靠堵,还要靠疏。治国也是一样。

少年抬起头,望向漆黑的夜空。今夜无星,但宫灯的光照亮了半边天。

春天真的要来了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冰正在融化。而融冰之时,才是最危险的时刻。

因为没有人知道,冰下涌出的,是清泉还是浊流。

---

深夜,宫宴散去。

朱标回到乾清宫,疲惫地靠在榻上。太监端来醒酒汤,他摆摆手:“蒋瓛来了吗?”

“已在殿外候旨。”

“宣。”

蒋瓛快步进来,身上还带着寒气:“陛下,胡濙已安置在会同馆北院,派了二十个锦衣卫看守,都是好手。”

“他情绪如何?”

“很平静。”蒋瓛道,“一路上一言不发,只读书。到了会同馆,要了纸笔,说要写文章。”

“写什么文章?”

“《新政十问》。”蒋瓛从怀中取出一叠纸,“这是他今天写的,请陛下过目。”

朱标接过,快速浏览。文章写得很犀利,从十个方面质疑新政,引经据典,条理清晰。若流传出去,必会掀起轩然大波。

但文章最后有一段话,让朱标陷入了沉思:

“臣非反对新政,乃反对躁进。治国如种树,不可拔苗助长。太祖以严法治国,天下初定;陛下当以仁政治国,天下归心。然仁政非姑息,宽严相济,方为长久之计。”

这不像是一个煽动民变的人写出来的。

“陛下,”蒋瓛小心地问,“是否将此文……”

“不必。”朱标放下文章,“让他写。朕倒要看看,他能写出什么。”

“那三司会审……”

“年后再说。”朱标道,“正月里不动刑狱,这是祖制。让胡濙在会同馆过年,一应待遇按三品官标准。他要见谁,要写什么,都随他。但所有进出的人、所有的文字,都要记录在案。”

“臣明白。”

蒋瓛退下后,朱标又拿起那篇《新政十问》,细细读了一遍。

平心而论,胡濙有些话是对的。新政推行确实过急,地方执行确实走样。但这不是停止新政的理由,而是改进新政的依据。

他忽然有了个想法。

“来人,传张显宗。”

张显宗很快赶到,显然是准备睡了又被叫醒。

朱标将《新政十问》递给他:“你看看。”

张显宗看完,面色复杂:“陛下,胡师此文……”

“写得不错。”朱标道,“虽有偏颇,但言之有物。显宗,朕想让你做件事。”

“陛下请吩咐。”

“你以弟子身份,去会同馆见胡濙。告诉他,朕读了他的文章,有些问题想与他探讨。正月十五之后,朕要亲自见他。”

张显宗震惊:“陛下要见胡濙?”

“是。”朱标点头,“不是审讯,是探讨。朕要听听,这位当世大儒,到底有何高见。”

“可是陛下,这太冒险了!若传出去……”

“传出去才好。”朱标笑了,“朕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朕能容人,能听谏。胡濙若真有治国良策,朕可以采纳;若只是空谈,天下人也自有公论。”

张显宗明白了。陛下这是要化被动为主动,用堂堂正正的方式,化解这场危机。

“臣……遵旨。”他深深一揖。

“还有,”朱标补充道,“你去见胡濙时,替朕带句话:朕不杀他,不是不敢,是不愿。朕要他活着,亲眼看看,新政到底能不能成,大明到底能不能强。”

这话说得霸气,也说得坦荡。

张显宗眼眶一热:“臣必如实转达。”

他退下后,朱标走到窗前。子时已过,新的一年开始了。

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那是守岁的百姓在迎接新春。

朱标推开窗,寒风涌入,吹散了殿内的暖意。但他不觉得冷,反而觉得清醒。

父亲说得对,该硬的时候要硬。但硬,不一定要杀人。有时候,包容比杀戮更需要勇气。

胡濙是试金石,也是磨刀石。用好了,可以磨利新政这把刀;用不好,反而会伤了自己。

但无论如何,这一步必须走。

因为冰已经裂了,水已经开始流动。与其堵,不如疏。

朱标望向北方——那里,北疆的军屯即将开始;望向南方——那里,江浙的士绅还在观望;望向东方——那里,大海的波涛从未停息。

这个国家太大了,问题太多了。但正因为大,才有希望;正因为难,才值得奋斗。

“父皇,”他轻声自语,“您看着吧。儿臣不会让您失望的。”

夜空如墨,无星无月。

但朱标知道,黎明终会到来。

而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深沉的,也是最接近光明的时刻。

他关上窗,回到案前。那里,堆着无数的奏折、密报、文书。

这个国家在等待,历史在记录。

而他,必须前行。

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无论冰下涌出的是清泉还是浊流。

因为他是皇帝。

因为这是他的责任。

因为,春天总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