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冰封的涟漪(1/2)
朱元璋回宫后的第三个月,应天府迎来了永乐元年的第一场雪。
细雪无声地覆盖了紫禁城的琉璃瓦,也掩盖了乌龙潭畔那场深夜处置的最后痕迹。静思园的门锁已经锈蚀,墙头枯草在风雪中瑟瑟发抖,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但有些东西,是雪掩不住的。
文华殿内,炭火烧得正旺。朱雄英端坐在书案前,面前摊开的《资治通鉴》已经半个时辰没有翻页。
“殿下可是累了?”张显宗的声音从旁传来,温和中带着一丝谨慎。
朱雄英抬起头,十二岁的少年眼中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先生,太祖爷爷说,帝王之心当硬时须硬。可若事事皆硬,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话……对吗?”
张显宗心中一惊,环视四周确认无人,这才压低声音:“殿下此问,关乎为君之道。太祖雷霆手段,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然治国如烹小鲜,火候太过则焦,不及则不熟。”
“那父皇现在……是在调火候吗?”
这个问题,张显宗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合上手中的书册:“今日的课,就到这里吧。殿下该去给陛下请安了。”
朱雄英起身,走到殿门口时忽然回头:“张先生,姚广孝……真的该死吗?”
风雪从门外卷入,吹动少年额前的碎发。张显宗站在光影交界处,面容模糊:“殿下,有些人该死与否,不在其罪,而在其时。”
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在朱雄英心中盘旋了许久。
御书房内,朱标正在批阅奏折。他的面前堆着三摞文书:左边是各地灾情奏报,中间是军务急件,右边则是……锦衣卫的密报。
自朱元璋临朝后,锦衣卫的权限被暗中扩大。指挥使蒋瓛如今每日必呈密报,内容从百官私宴闲谈,到市井流言蜚语,无所不包。
朱标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密报,展开:
“十一月廿三,邵永善于府中私会门生七人,闭门两个时辰。其间有‘国本’、‘道统’、‘太祖严苛’等语泄出墙外。具体言论不详。”
“十一月廿七,魏国公徐辉祖于西山猎场密会定远侯王弼遗属,赠银五百两。言语间有‘武勋凋零’、‘兔死狐悲’之叹。”
“十二月初一,孔府遣人密送书信至礼部右侍郎陈迪府中,内容未截获。送信人三日后由陈府后门悄然离去。”
朱标的手指在“内容未截获”几个字上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想起三日前早朝后,蒋瓛单独留下的禀报:“陛下,孔府那边……锦衣卫的人进不去曲阜。衍圣公府戒备森严,钦赐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特权,臣等实在……”
“知道了。”朱标当时只说了这三个字。
现在想来,父亲虽然敲打了孔府,但那棵千年大树根深蒂固,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撼动。而锦衣卫的触角……伸得确实有些长了。
朱标提起朱笔,在邵永善那份密报上批了四个字:“不必深究。”又在徐辉祖那份上批道:“故旧之情,人之常情。”
正要批孔府那份时,门外传来太监的声音:“陛下,户部尚书郁新、工部尚书郑赐求见。”
“宣。”
两位尚书一前一后进来,面色凝重。
“陛下,”郁新开门见山,“浙江、江西清丈田亩之事,出问题了。”
事情比朱标预想的更复杂。
按照新政规划,清丈田亩本应逐步推进。但朱元璋的雷霆手段后,地方官员为了表忠心、避嫌疑,开始“超额”执行。浙江布政使司下令三个月内完成全省清丈,结果下面州县为了赶进度,手段粗暴。
“淳安县令带衙役、卫所兵丁强行丈量,与乡民冲突,死三人,伤二十余。”郁新呈上奏报,“更有甚者,嘉兴府一些胥吏趁机勒索,有田者需交‘丈量费’,无田贫户也被强征‘勘验银’。民怨沸腾。”
郑赐补充道:“工部派往苏松修水利的官员也报,当地大户暗中串联,以‘太祖严令不得扰民’为由,阻挠清丈。甚至有生员煽动,说清丈是‘与民争利’,要上书朝廷。”
朱标的眉头越皱越紧。这正是他当初推行新政时最担心的——好政策被歪嘴和尚念坏了经。
“传旨,”他沉吟片刻,“浙江清丈之事即刻暂停。淳安知县革职查办,参与冲突的卫所千户调离。死者厚恤,伤者医治。”
“陛下,”郁新犹豫道,“若就此暂停,恐其他地方效仿……”
“不是暂停,是整顿。”朱标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大明疆域图》前,“传朕旨意:清丈田亩之国策不变,但需明定章程。第一,各地不得擅自设定期限,以‘查清、查实’为准;第二,严禁卫所兵丁参与,只许地方衙役,且需有乡老见证;第三,设‘清丈监察使’,由都察院、户部共派,巡视各地。”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再有借清丈之名行勒索之实者,斩。煽动抗拒国策者,无论官民,严惩不贷。”
“那苏松的大户阻挠……”郑赐问。
朱标冷笑一声:“他们不是拿太祖的话当挡箭牌吗?好,朕就给他们一句太祖的话——‘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告诉那些人,清丈是为了公平税赋,减轻小民负担。谁再阻挠,就是与朝廷为敌,与万民为敌!”
两位尚书精神一振:“臣等明白!”
两人退下后,朱标独坐良久。他拿起另一份奏报——来自吕宋的陈守拙。
与朝中的压抑不同,这份奏报透着海风般的直率:
“臣陈守拙谨奏:自奉陛下密旨及太祖严令以来,吕宋驻军已增至三千,战船十二艘。十月击退佛郎机船队一次,焚其小船三艘,俘二十七人。然臣观之,西夷船坚炮利,非一朝一夕可制。”
“今吕宋汉民已逾两万,开垦田地、经营商铺者众。当地土王初时抗拒,见我军民齐心、武备渐强,转而求盟。臣以为,当效成祖时云南沐氏故事,羁縻与屯垦并行。”
“另,佛郎机俘虏中有通译言:其国在极西之地,国土不及我一省,然船队遍四海。其所以强,不在兵多,而在商贾与火炮并重。臣冒死进言:海疆之固,非仅持刀兵可成。若禁绝商路,恐失制海之机。”
朱标的手指在“商贾与火炮并重”几个字上轻轻敲击。
陈守拙的见识,确实超过许多朝中大臣。但父亲的话犹在耳边:“别弄那些虚头巴脑的文书,顶个屁用!”
他提笔批示:“卿言有理,然非常之时,当行稳致远。军备不可松,商路需严控。佛郎机俘虏暂押,择其可用者探听西夷情势。余者,卿自处置。”
写到这里,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卿在海外,多艰险。有事可密奏直呈,不必经有司。”
这是极大的信任,也是无奈之举——朝中关于海事的争论,已经被父亲彻底压制。若陈守拙的奏报经过兵部、礼部,不知又会掀起什么波澜。
入夜,雪下得更大了。
邵永善府邸的后院书房,炭火微微。这位被勒令“闭门思过”的礼部尚书,其实从未真正闲下来。
房门轻响,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闪身进来,抖落一身雪花。
“邵公。”
邵永善抬头,看清来人后吃了一惊:“显宗?你怎敢……”
来人掀开兜帽,正是张显宗。他的面颊被寒风吹得发红,眼中却闪着光:“从东宫侧门出来的,无人察觉。”
“太冒险了!”邵永善急道,“锦衣卫如今无孔不入,若被察觉……”
“所以长话短说。”张显宗坐下,压低声音,“邵公可知,今日陛下暂停了浙江清丈?”
邵永善点头:“听说了。陛下这是……以退为进?”
“不全是。”张显宗神色凝重,“陛下在找第三条路——既不全盘否定新政,也不照搬太祖铁腕。但这条路……太难走了。”
两人沉默片刻。窗外风雪呼啸。
“姚广孝死前,”邵永善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曾托人给我带过一句话。”
张显宗猛地抬头。
“他说:‘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然冰下之水,未尝停流。’”邵永善苦笑,“我当时不解其意,现在想来……他早料到有今日。”
“冰下之水……”张显宗喃喃重复。
“显宗,你是太子师,有些话只能对你说。”邵永善倾身向前,“陛下仁厚,天下皆知。但如今朝局,非仁厚可解。太祖以铁血止沸,压住了表面,却让暗流转向地下。你看——”他掰着手指数,“武勋敢怒不敢言,但私下串联未绝;清流噤声,但书信往来更密;孔府表面收敛,实则观望;地方执行新政走样,民怨却在积累……这些,都是冰下之水啊。”
张显宗深深吸了口气:“邵公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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