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冰封的涟漪(2/2)
“我在想,”邵永善的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姚广孝所谓‘变局’,或许不是他期待的那种‘变’。而是一种……压力累积到极限后的爆发。太祖的盖子盖得越紧,下面的蒸汽就越烫。总有一天……”
他没有说完,但张显宗听懂了。
“那陛下……”
“陛下在走钢丝。”邵永善叹息,“一边是太祖的遗威,一边是现实的困境;一边要稳定,一边要变革。这根钢丝,能走多久?”
张显宗起身:“我该走了。邵公保重。”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这些话,我不会对太子说。他还小,不该承受这些。”
邵永善点头:“自然。只是……若有一天,太子不得不面对这些时,希望你能告诉他:为君者,当知何时破冰,何时导流。一味封堵,终非长久之计。”
紫禁城西北角,那座不显眼的宫苑内,朱元璋正就着烛火看一份密报。
这是他退养后保留的习惯——蒋瓛的密报,一式两份,一份送朱标,一份送他。
苍老的手指在纸面上移动,朱元璋的嘴角扯出一个难以解读的弧度。
“邵永善……张显宗……嘿,这些读书人,终究是耐不住寂寞。”
他放下密报,看向侍立一旁的老太监:“标儿今日的处理,你怎么看?”
老太监躬身:“陛下处置得当,恩威并施。”
“得当?”朱元璋摇头,“太软!浙江那个知县,该杀!苏松那些大户,该抄几家!不流点血,他们不知道疼!”
“可是陛下,”老太监小心翼翼,“太子陛下仁厚……”
“仁厚是好事,也是坏事。”朱元璋站起身,走到窗前。夜色中,紫禁城的轮廓在雪光里隐隐约约,“咱当年杀人,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是为了立规矩,是为了让后来的人少杀人。”
他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标儿以为咱老了,心软了。其实咱看得清楚——这大明的病,不在表面在根里。清丈田亩为什么难?因为动了士绅的奶酪。海疆为什么争议大?因为触了守旧派的逆鳞。道统为什么被拿出来说事?因为有人想用这个压皇权!”
“咱杀姚广孝,不是因为他说的不对,”朱元璋的声音低沉下来,“而是因为他说的太对,而且说的不是时候。他就像一把刀,能治病,也能伤人。标儿现在还用不好这把刀,咱就替他收起来。等将来……等英儿那辈,或许就能用了。”
老太监不敢接话。
朱元璋沉默良久,忽然问:“英儿最近怎么样?”
“皇太孙殿下勤学不辍,只是……似乎心事重重。”
“该有心事了。”朱元璋走回桌边,拿起另一份奏报——这是朱雄英近日的课业,张显宗特意抄送来的。上面有少年关于“水至清则无鱼”的疑问。
看着孙子的笔迹,朱元璋的眼神柔和了一瞬,但随即又变得锐利:“传句话给蒋瓛:东宫那边,盯着可以,但别伸手。谁敢对英儿不利,诛九族。”
“是。”
“还有,”朱元璋的手指在朱雄英的课业上点了点,“告诉张显宗,有些道理,可以慢慢教。但有一条现在就要让英儿明白——为君者,不是要做清官,是要做明君。清官只需自己干净,明君要让天下干净。这两者,不一样。”
雪后初晴,朱雄英难得得了半日闲暇。他没有告知任何人,只带着两个贴身侍卫,悄悄出了东宫。
马车在静思园外停下。门上的锁已经锈死,围墙也显得比记忆中更高。
“殿下,此地不祥,还是……”侍卫劝道。
朱雄英摇摇头,走到潭边。冬日的乌龙潭结了薄冰,冰面下墨绿色的潭水缓缓流动,深不见底。
他想起第一次来这里,姚广孝在潭边垂钓的样子;想起那个老僧说的“风起于青萍之末”;想起父皇与祖父那场无声的较量;想起张显宗那句“有些人该死与否,不在其罪,而在其时”。
冰面映出少年清秀而迷茫的面容。
“殿下,”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雪天路滑,怎么来这儿了?”
朱雄英回头,看到张显宗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肩上落着未化的雪花。
“先生怎么……”
“臣听闻殿下出宫,便跟来了。”张显宗走到潭边,与朱雄英并肩而立,“殿下在看什么?”
“看冰下的水。”朱雄英轻声说,“邵尚书说,姚广孝死前留了一句话:‘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然冰下之水,未尝停流。’先生,这冰下的水,最终会去哪里?”
张显宗沉默良久,缓缓道:“水往低处流,这是天道。但若冰封太久,水蓄积过多,可能破冰而出,也可能……改道而行。”
“改道?”
“是的,殿下。”张显宗看向少年,“就像黄河,千百年来数次改道。有时是因为天灾,有时是因为人祸。但无论怎么改,它终究要入海。这天下大势,也是如此。”
朱雄英似懂非懂,但他记住了这个比喻。
“先生,父皇现在……是在防着黄河改道吗?”
张显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殿下可知,为何定国号为‘大明’?”
“取《易经》‘大明终始’之意?”
“是,也不是。”张显宗望向远方,“‘明’字,日月并辉。日有日的灼烈,月有月的清辉。为君之道,亦当如此——该如烈日当空时,便雷霆万钧;该如明月照夜时,便润物无声。陛下如今……正在学着何时为日,何时为月。”
朱雄英思索着这番话。忽然,他听到冰面传来细微的“咔嚓”声。
低头看去,潭心处的薄冰裂开了一道缝隙,冰下的水涌上来,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光。
“冰……开始化了。”少年轻声说。
张显宗也看到了那道裂缝。他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了邵永善那番话的真正含义——太祖的铁腕如同严冬,冰封了一切。但春天总会来,冰总会化。而化冰之时,才是真正的考验。
因为冰封时,万物蛰伏;化冰时,沉渣泛起。
“殿下,该回宫了。”张显宗收回目光,“今日之事,不必对他人提起。”
“我知道。”朱雄英最后看了一眼那道冰裂,转身离去。
在他身后,乌龙潭的冰面上,裂缝正缓缓蔓延。冰下的水无声流动,等待着破冰而出的那一刻。
而应天府的大街小巷,雪正在融化。雪水汇入沟渠,流入秦淮河,最终奔向长江,奔向大海。
在这座表面平静的帝都之下,无数暗流正如这雪水一般,悄然汇聚,寻找着出口。
帝国的春天,就要来了。但谁也不知道,这个春天带来的,是滋润万物的甘霖,还是冲垮堤坝的洪流。
马车驶回紫禁城时,朱雄英掀开车帘,望向巍峨的宫墙。阳光照在积雪的琉璃瓦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少年眯起眼睛,心中默默重复着祖父的话、父亲的话、先生们的话。那些关于仁厚与铁血、变革与稳定、冰封与流动的教导,在他心中交织、碰撞。
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要面对这一切。
而在那之前,他必须学会看懂这冰面之下的水流,学会在日月之间找到自己的光。
马车驶过东华门,消失在宫墙深处。
乌龙潭重归寂静。只有冰裂的声音,在无人听见的角落,细微而持续地响着。
咔嚓。
咔嚓。
仿佛某种倒计时,又仿佛新时代破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