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潭影·星图(1/2)

乌龙潭的深水,日复一日地映照着静思园四角的天空。姚广孝的生活规律得近乎刻板,晨起洒扫、上午诵经、下午研读那寥寥几部获准保留的佛典与史籍、黄昏时分在园中缓步,如同用脚步丈量囚笼的边界。他面色红润,甚至比刚入狱时还略显丰腴了些,仿佛彻底沉入了与世无争的方外之境。只有极细心的人才会发现,他翻阅书页时指尖偶尔的凝滞,以及望向高墙外飞鸟时,眼底那一闪而逝的、近乎锐利的光。

皇帝没有禁止人探视,但也无人敢来。除了定期运送物资、面无表情的内侍和守卫,姚广孝的世界里再无他人声息。然而,信息的传递未必需要言语。内侍更换的频率、守卫交班时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变化、甚至某日送入的果蔬比往常多了些时令鲜品……这些细微的波动,落在这位曾窥探天机人心的老僧眼中,便是外界风云的倒影。他能大致推断出朝局的稳定程度,皇帝心情的起伏,乃至某些重大事件的发生。这是一种在绝对寂静中淬炼出的直觉。

这日黄昏,细雨初歇,园中石板地湿润泛光。姚广孝站在潭边,看着雨滴在潭面激起的无数涟漪渐渐平复,重归深邃。他忽然低声吟道:“风动心摇树,云生性起尘。若明今日事,昧却本来人。”吟罢,他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意味难明的笑意,仿佛在嘲讽自己,又仿佛在俯瞰众生。

他预料到朱标会留他一命,用以观察、警示,或许还有一丝“废物利用”式的考量——将他作为一个活的参照,一个帝国航道上的特殊浮标。朱标确实做到了。但姚广孝同样在观察,用他被囚禁的、却因此更加专注的“心镜”,观察着这座庞大帝国在剧痛之后的喘息与调整。蓝玉是痈疽,被剜除了;邵永善等清流是药剂,用过之后需防其性寒伤身;新政是方剂,需文火慢炖,急则生变;太子是一张正在被精心描绘的白纸,墨色中已掺入了不止一种颜料;而那遥远海疆的波澜,则是药引之外的新变量……

“陛下啊陛下,”姚广孝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仿佛在与看不见的朱标对话,“您拆解了贫僧的棋盘,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张更大、更复杂的棋枰之前。执棋者,已非一人一家一姓之心力可全然掌控了。您能做的,是加固船舷,调整风帆,培养更坚韧的舵手……然后,驶向那连海图都未曾标注的茫茫深洋。这才是真正的‘天命’之考,比应对贫僧这等妄人,艰难何止百倍。”

他转身回房,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孤寂,却又奇异地与这囚笼、与这时代,产生了一种深沉的、近乎和谐的联系。他是一面被尘封的镜子,依旧映照着外界的光影变迁。

---

东宫,文华殿偏殿。

这里已被改造成一个独特的“学屋”。除了传统典籍,更多的是地图、海图、模型(包括改良后的舰船模型和火炮剖面模型)、以及来自格物院和海事研习所的各种报告节录。朱雄英的课程表里,经史子集依然占据重要地位,但比例已被悄然调整,增加了更多“实学”内容,并由詹事府精心挑选的、既通晓经典又对新学有所涉猎的讲官负责。

今日是“舆地海疆课”。张显宗与一位刚从海事研习所调来的年轻官员一同授课。墙上悬挂的巨幅《大明混一图》旁,新增了一幅更加详尽的《南洋诸番水道图》,上面标注了星星点点的岛屿、暗沙、洋流走向,以及用不同颜色区分的势力范围——大明的、已探知的西洋诸国的、以及尚属“模糊地带”的区域。

沈拓虽年轻,但曾随商船下过南洋,言语间带着海事人员特有的干练与直接:“殿下请看,吕宋据此,满剌加扼此,皆为南洋咽喉。此次吕宋之变虽平,然西夷(指西班牙)根基未损,据情报,其仍不断从所谓‘新大陆’运来白银,招募人手,其心未已。且荷兰、葡萄牙等西洋之国,亦在南洋及印度洋各处竞逐。我朝水师重组后,舰船炮械确有改良,然于远海长期巡航、补给、交战之经验,仍显不足。”

朱雄英盯着地图,手指不自觉地划过那些蜿蜒的海岸线和广阔的海域,问道:“沈先生,水师重组,加强监管自是必要。然则,若事事皆需中枢指令,万里海疆,瞬息万变,遇敌袭或突发情势,前线将校如何应对?是否会重蹈……因循守旧或反应迟缓之覆辙?”他差点说出“蓝玉之弊”,但及时改口,显示出超越年龄的谨慎。

张显宗与沈拓交换了一个赞赏的眼神。张显宗接口道:“殿下此问,直指要害。陛下与兵部、五军都督府已议定新策:于沿海重要口岸(如广州、泉州、宁波、登州)设‘海防巡阅使’,授予一定临机专断之权,但需严格执行事前报备、事后详奏之制。同时,海事研习所将加紧培养精通海战、善辨风涛、通晓番情之将校。陛下有言:‘水师之要,不在锁,而在通;不在畏,而在备;不在一人之勇,而在制度之固、人才之继。’”

朱雄英若有所思:“制度之固,人才之继……”他抬头,目光明亮,“也就是说,既要防止蓝玉那样的尾大不掉,也要避免因噎废食,自缚手脚。最终,是要让大明的海疆,成为通达四方之利、屏护亿兆之安的通途,而非锁闭自身的屏障。”

“殿下领悟极是。”沈拓躬身道,“此正是陛下深意。譬如这海事研习所,不仅要研敌之长技,更要探究如何将我朝物产、文明,经海路播扬,如何与诸番平等互市,如何以我之规制,影响海上秩序。此非一朝一夕之功,需数代人之努力。”

朱雄英感到胸腔中有一股热流在涌动。父皇为他展示的,不再仅仅是治国的权谋平衡,更是一种面向浩瀚未知的、沉甸甸的责任与雄心。这比任何圣贤书上的教诲都更令人心潮澎湃,也更让人感到自身的渺小与必须成长的迫切。

课后,朱标罕见地在日间来到东宫。他没有考校具体功课,而是带着朱雄英再次走到那两幅并悬的地图前。

“英儿,你看,”朱标的声音平静而深远,“这幅《大明混一图》,是祖辈、父辈打下的江山,是根基,是家室。而这幅‘世界草图’以及新增的海图,是未来,是考验,也可能是机遇。蓝玉、姚广孝之事,让朕更清楚地看到,治理这庞大的家业,光有仁德、武功不够,光有权谋、制衡也不够。还需有眼望四海之识,有吸纳新质之量,有因时应变之智,更有……承受孤独与误解之韧。”

他转向儿子,眼神深邃:“帝王之路,越往前走,能直言不讳者越少,能全然理解者越稀。你要学会从寂静中听风雷,从细微处观大势,从历史的尘埃里,分辨出真正推动时代向前的力量。这很难,但你必须学。”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