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潭影·星图(2/2)
朱雄英郑重地点了点头,将父亲的话一字一句刻在心里。他隐隐感到,父亲这番话,不仅是教导,更像是一种……交接前的嘱托与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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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曲阜,孔府。
孔讷的谨慎策略似乎起了作用,孔府在风波中保持了超然的平静。皇帝的最新赏赐到了,这次是一批珍贵的宋版典籍和一道褒奖孔讷“持身清正、学问醇厚”的敕谕。圣眷依旧,甚至更隆。
然而,孔府内部,那股潜流的涌动并未停止。年轻一代的子弟和部分与外界交流频繁的学者,对“静观其变”的策略开始生出不同想法。他们未必赞同姚广孝的狂悖,但却敏锐地感觉到,时代确实在变化。江南文会上,越来越多的士子谈论“实学”、“格物”;市井之间,海外奇珍、异邦见闻渐成话题;甚至连朝廷取士,虽仍以经义为重,但策论中涉及边务、财政、水利等实际问题的比重也在悄然增加。
“公爷,”那位老司塾再次忧心忡忡地提出,“闭门不问,固然可避一时之祸。然则,若天下学风渐变,我孔门圣学,能否依然为士林圭臬?若朝廷未来之才,皆习‘实学’而轻‘心性’,重‘事功’而略‘义理’,千年道统,何以维继?我等是否……也当有所应对,譬如在书院课程中,适当引入经世致用之学,以圣学涵摄新学?”
孔讷捻动着手里的念珠,久久不语。他何尝没有这种忧虑?但“变”之一字,对于孔府而言,重若千钧。变好了,是顺应时势,发扬圣学;变不好,或变得过了头,就可能动摇根基,甚至引来祸患。姚广孝那“妄议道统”的罪名,像一把无形的剑,悬在所有人的头顶。
“且……再看看吧。”孔讷最终长叹一声,“陛下圣明烛照,或自有平衡之道。我孔府,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稳守根本为要。”但他心里清楚,“不变”本身,在这样一个似乎处处酝酿着变化的时代,或许就是一种最大的“变”。只是这其中的分寸与火候,他还在摸索,亦在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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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满剌加(马六甲)。
新设立的“海事沟通处”只是一个简陋的馆驿,大明与西班牙的代表在此进行了数轮不公开的接触。气氛依旧僵硬,但至少提供了一个避免冲突升级的渠道。与此同时,陈守拙主持的“海事研习所”第一批精选的年轻吏员和军官,已随着重新获准出海的商队,悄然抵达南洋各处重要港口。他们的任务不仅仅是收集情报,更是学习语言,观察风俗,记录物产,绘制更精确的海图,甚至尝试与当地势力建立非官方的联系。
从一艘刚刚靠岸的商船上,卸下几个贴着“广府瓷器”标签的大木箱,被严密护送进广州海事研习所的库房。箱子里并非瓷器,而是通过各种渠道(包括俘获、购买、交换)收集来的西洋书籍、图纸、仪器,甚至还有几门结构迥异于大明火炮的轻便铜炮。格物院的工匠们如获至宝,日夜钻研。
一份关于“西夷舰船远航续航与维生之术”的密报,被加急送入京师,呈递御前。报告中详细描述了西洋船只如何利用信风、如何储存淡水与食物防治坏血病、如何运用星象与简陋仪器进行远海定位。朱标阅后,沉思良久,提笔在报告末尾批注:“此非仅技也,乃求生拓土之志与力之体现。着海事研习所、格物院合力研习,择其善者,化而用之,不可盲从,亦不可轻忽。”
他知道,技术的差距或许可以追赶,但那种面向海洋、勇于探索的“心气”,才是更根本的挑战。蓝玉的失败,某种程度上正是缺乏这种真正理解海洋的“心气”,只有掠夺与炫耀的蛮勇。而他要培养的,是下一代人身上,兼具稳健与开拓的海洋气质。
夜色中的紫禁城,静谧而威严。朱标独立于乾清宫外的丹陛之上,仰观星河。乌龙潭的囚徒在静思中观天,帝国的君主也在星空下思索。
“道统……人心……海疆……未来……”他低声重复着这些关键词。姚广孝提出的问题,以最尖锐的方式摆在了他的面前,他用自己的方式给出了第一个答案——巩固皇权,稳定局势,清剿隐患,布局长远。
但这只是开始。真正的考验,在于如何在维持帝国庞大身躯稳定前行的情况下,逐步引导它适应内外的深刻变化。这需要智慧,需要耐心,需要决断,也需要一点运气。他能为英儿,为这个帝国,打下什么样的基础,留下什么样的方向?
星河无声流转,仿佛亘古不变,又仿佛每一刻都在酝酿新的排列。宫墙之下,帝国在沉睡,也在积蓄力量。短暂的余波已然荡开,而水面之下,更深、更广阔的洋流,正载着这艘古老的巨舰,驶向无法完全预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