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余波与暗礁(2/2)
另一位长者捻须道:“陛下锐意进取,本是好事。然则,过于重‘实学’‘新技’,长此以往,恐士子之心偏离经义根本。且陛下对言论管控趋严,若及于经义讲辩,则……圣学传承,贵在争鸣探讨啊。”
孔讷沉吟不语。他深知孔府地位特殊,既是荣耀,也是枷锁。任何涉及“道统”的敏感话题,都可能将孔府卷入漩涡。他想起前不久,皇帝还下旨褒奖孔府,赏赐祭田,并提及欲令国子监与曲阜书院加强交流,共研经世致用之学。圣意难测,恩威并施。
“吩咐下去,”孔讷缓缓道,“府内上下,谨言慎行,治学当以纯正为本,莫要妄议朝政,更不可牵涉什么‘道统’、‘变局’之险论。与外界学者书信往来,亦需慎之又慎。至于陛下新政……我等恪守臣节,传承圣教即可。陛下是明君,自有圣断。”他选择了一种最稳妥的应对:恪守本分,静观其变。但心中那丝隐忧,却难以彻底抹去。姚广孝那狂徒的言语,就像一粒有毒的种子,虽被深埋,却难保不会在某种土壤下发芽。
南洋,吕宋。
朝廷新任命的安抚使与水师协统已经抵达,接替了蓝锋的残部(蓝锋在得知蓝玉下狱后,试图抵抗,被部下擒拿,正押解进京)。与西班牙人的谈判艰难进行。大明方面坚持此次冲突是边将擅自行动,要求西班牙方面承诺不再主动侵犯大明商船百姓,并就对大明商民造成的损失进行象征性赔偿。西班牙人则惊魂未定,既畏惧大明国力,又舍不得吕宋的利益,更对大明内部的“擅自行动”心有余悸,谈判时硬时软。
最终,双方达成一项脆弱的协议:大明军队逐步撤离吕宋主要据点,但保留在苏禄等传统朝贡国区域的军事存在;西班牙承诺约束其船只与人员,尊重大明在南海的贸易利益和朝贡体系;双方同意在第三地(暂定满剌加)设立一个非正式的沟通渠道,以处理未来可能的海上纠纷。一场可能引发大战的危机,暂时被限制在可控范围内,但猜忌与竞争的种子已然埋下。
与此同时,陈守拙在广州市舶司的权限被进一步扩大,朱标授权他主持一个名为“海事研习所”的新机构,不仅负责对外贸易管理,更系统地收集海外情报,研究各国律法、海图、舰船技术,并尝试培养精通番务、海贸、外交的专门人才。格物院也接到了新的旨意,要求加速对俘获的西班牙火炮、船只结构进行研究、仿制与改良。
蓝玉的莽撞,以一种残酷的方式,验证了海疆之外强敌的存在与威胁,也倒逼着大明更快、更系统地重视起海洋权益与海外经略。朱标在收拾蓝玉留下的烂摊子的同时,正试图将危机转化为推动海政深化的契机。
乌龙潭水,波澜不兴。姚广孝放下手中的佛经,走到院中一株老梅树下。墙外隐约传来市井的喧闹,那是他再也无法触及的世界。
“考验已过,棋局未终。”他低声自语,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粗糙的树皮,“陛下,您看到了暗礁,拔除了显患,加固了船舵……然而,这汪洋之大,暗流之深,又岂是堵住几个漏洞、更换几名舵手便能高枕无忧的?贫僧所思所虑的‘道统’之变,或许过于激进,但士林人心之浮动,新旧观念之冲撞,海疆外邦之迫近……这些,才是真正的千秋之变局。陛下能驾驭一时,可能驾驭一世?能驾驭大明,可能驾驭这即将风云激荡的天下?”
他仰头,透过稀疏的梅枝,望向湛蓝的天空,目光似乎穿越了高墙,投向了遥远的山东曲阜,投向了江南蓬勃的工坊,投向了波涛万顷的南海。
“贫僧已是笼中之鸟,池中之鱼。且看陛下,如何执子,如何应对这前所未有之局吧。无论成败,后世史笔,必有浓重一笔。”他收回目光,恢复古井无波的神情,缓步走回禅房。静思园依旧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那潭深水,倒映着天空流云,深不见底。
蓝玉的鲜血,姚广孝的囚笼,暂时震慑了朝野。但帝国前行的航道上,旧的礁石虽被标示或清除,新的暗流与更广阔的未知海域,已然展现在雄心勃勃的君主与他的继承者面前。盛世华章,在短暂的休止符后,将继续谱写,只是旋律之中,注定多了几分沉郁、警惕与开拓的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