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漂泊者（1/2）

黑暗。

并非虚无的黑暗，而是被剥夺了所有参照物的、具有实质重量的压迫性漆黑。声音先于视觉回归——不是寂静被打破，而是寂静本身被无数尖锐的、断续的、意义不明的噪音取代。金属扭曲拉伸的尖啸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管道压力失衡的嘶鸣此起彼伏，能量流过破损线路的噼啪爆响像一场微型的雷暴，而盖过这一切的，是飞船结构各处传来的、沉闷而持续的“嘎吱”呻吟，仿佛这艘古老的舰船正在无形的巨手中被缓缓揉捏。

重力时有时无，方向感彻底迷失。赵磐被安全带死死勒在舰长座椅上，身体随着船体的每一次剧震而抛甩、磕碰。头盔面罩内，他的呼吸急促而灼热，牙齿紧咬，抵抗着因空间跳跃后遗症带来的剧烈眩晕和恶心。视野里，控制台上绝大多数屏幕要么漆黑一片，要么闪烁着毫无意义的彩色噪点，只有少数几块还在顽强地显示着疯狂跳动的数据流和触目惊心的红色警告标志。

“报告状态！”他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频道传出，嘶哑，但异常稳定，像一根钉子试图楔入这片混乱。

回应的是断断续续、夹杂着强烈电流干扰的杂音。

“g-01……结构损伤……多处……外部传感器……失效”

“维生舱……压力稳定……苏瑾生命体征……剧烈波动……但维持”

“能源管线……7号、12号主通路泄露……正在尝试隔离”

“导航系统完全离线……星空定位失效……我们……迷失了”

是哈兰长老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恐和绝望。

迷失。

这个词像冰锥刺进赵磐的胸腔。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无视全身的疼痛和胃里的翻腾，目光死死锁住面前唯一还算稳定的那块屏幕——基础舰体结构应力图。上面代表飞船骨架的淡蓝色线条，此刻布满了蜘蛛网般的红色裂纹，尤其在引擎对接区和舰体中段，红色几乎连成一片，不断闪烁着代表“临界”的刺目光标。但至少，整体框架还没有显示解体的标志。

“优先顺序！”赵磐厉声喝道，压过频道里的杂音和背景的金属哀鸣，“第一，稳住维生系统，确保苏瑾和老严安全！第二，控制能源泄露，防止连锁反应！第三，恢复基础照明和内部重力！g-01，g-02，执行！”

“指令确认。”g-01的电子音终于清晰地切入频道，尽管也带着一丝不稳定的颤音。两台引导者似乎比人类更快地适应了这种极端环境，或者说，它们的程序里本就有应对灾难的优先协议。

船体内，几处最大的泄露点附近，传来了金属密封的沉闷撞击声和能量流被强行掐断的“嗤”声。同时，备用应急照明系统被激活，不是之前稳定的白光，而是忽明忽暗、带着频闪效果的暗红色光芒，将扭曲的走廊和破损的舱室映照得如同地狱熔炉。失重感开始减弱，人工重力系统在挣扎了几秒钟后，终于勉强恢复到了一个不稳定的、大约0.3倍标准重力的水平，虽然让人感觉像踩在棉花上，但至少提供了基本的方向基准。

赵磐解开安全带，身体晃了一下，立刻用手撑住控制台站稳。他看了一眼旁边屏幕上依旧混乱的维生舱数据——苏瑾的心跳和脑波曲线剧烈起伏，如同风暴中的海面，但那条代表生命存在的基线，还在顽强地延伸。

“哈兰，米卡尔，汇报你们的情况和位置。”他一边说，一边开始手动检查舰桥几个最关键的系统。导航彻底死了，星空定位一片空白，只有惯性测量单元还在提供一些完全矛盾、混乱不堪的位移数据。通讯阵列只有接收模块有微弱的、充满杂波的背景噪音，发射模块毫无反应。

“我在……主能源监控室旁边……”哈兰长老的声音依旧不稳，但条理清晰了一些，“能源输出……极不稳定……泄露暂时控制住了……但反应堆有……有不正常的谐振读数……可能刚才的跳跃引发了内部损伤”

“我在仓库区……妈的……东西全乱了……摔坏了不少……”米卡尔的声音传来，带着痛呼和喘息，“不过……那几罐燃料……好像没事……密封得很死……g-02正在帮我固定”

“老严？”赵磐问。

“我……我在维生舱这里……”老医疗官的声音苍老而疲惫，但出奇的镇定，“苏瑾小姐还没醒……体征很乱……但我看着……那银色玩意儿……不发光了……好像耗尽了”

银色织物耗尽了？赵磐心头一沉。这意味着他们可能只有一次跳跃机会，而这次跳跃的结果，显然远未达到预期。

“舰桥外部观测窗……被什么东西糊住了……完全看不到外面。”赵磐陈述着另一个糟糕的事实，“g-01，派维修单元，清理主要观测口。我们需要知道我们在哪里。”

“维修单元受损严重……可用数量：2。执行清理指令，预计时间：15分钟。”

十五分钟。在绝对的未知和危机中，这十五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赵磐开始尝试重启导航系统的主计算机。毫无反应。他又尝试接入飞船那残破的、可能存有备份星图的数据库。进度条在1%上卡死了。他用力捶了一下控制台边缘，金属的冰冷和疼痛让他更加清醒。

不能乱。他是这里唯一有指挥经验的人，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他必须找到下一个可以执行的、有明确目标的任务。

“哈兰，集中精力稳定反应堆，哪怕把输出降到最低维持档。米卡尔，配合g-02，把所有还能用的物资，尤其是燃料、食物、水、医疗用品，集中到相对完好的区域，做好固定。老严，守着苏瑾，有任何变化立刻通知我。”他快速下达指令，“g-01，清理观测窗的同时，用所有还能工作的内部传感器，扫描飞船外部环境，任何数据都要，辐射、温度、压力、物质密度……什么都行。”

“指令确认。”

频道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系统运行的噪音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金属变形声。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与恐惧、伤痛和未知搏斗。

暗红色的应急灯光下，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

赵磐利用这等待的间隙，艰难地移动到舰桥后方相对完好的区域，从一个应急储物柜里翻找出基础的工具包和几块尚有能量的便携照明棒。他检查了自己的护甲状态——多处擦伤报警，但密封性完好。手枪还在腰侧，弹匣满的。战术终端屏幕碎了，但核心模块似乎还能运作，只是无法连接外部网络。

他回到舰长座椅前，看着那块显示维生舱数据的屏幕。苏瑾的生命曲线依然在剧烈波动，但峰值和谷值似乎在缓慢收窄，趋向于一个……新的、不稳定的平衡点？她的脑波活动异常活跃，显示她可能正处于深层的、非自然的意识状态，或许是身体在自主处理跳跃带来的能量冲击和负荷。

“观测窗清理进度：70%。”g-01报告。

“外部环境初步扫描数据汇总。”g-02的声音接上，“环境温度：接近绝对零度。背景辐射：极低，但存在非自然调制残留。环境压力：近乎真空。未检测到明显重力井影响。未识别出常规恒星光谱特征。传感器探测范围内，物质密度极低，但存在大量……微尺度空间结构湍流余波。”

空间湍流余波。这解释了飞船为何还在持续承受不规则应力和部分系统失灵。他们跳进了某种空间的“乱流区”或“褶皱”的尾巴里。

“观测窗清理完成。”g-01宣布。

赵磐立刻抬头，看向主观测窗。

覆盖其上的、似乎是跳跃时粘附的某种非自然凝结物被清除后，窗外不再是绝对的黑暗。

但也绝非他们熟悉的星空。

那是一片难以用语言准确描述的景象。背景是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暗紫色，其中飘荡着稀薄的、发出微弱暗红色或幽蓝色荧光的星云状物质，它们缓慢蠕动，形态诡谲。看不到任何恒星，只有极远处，零星分布着一些极其黯淡的、轮廓模糊的光斑，像垂死星辰的余烬。空间本身似乎都在微微扭曲，让那些遥远的光斑和近处的星云物质边缘产生水波般的畸变。

这里不是他们设定的“相对平静区”。这里更像是……空间结构的“伤疤”区域，或者某种物理法则异常的“夹缝”。

“我们……偏离了航线多远？”哈兰长老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带着一丝颤抖。

“无法计算。”赵磐如实回答，“导航失灵，外部参照物异常。我们可能还在原星系内，也可能已经被抛到了完全陌生的星域。唯一的好消息是，”他顿了顿，“没有立即检测到‘播种者’的能量特征或大规模舰船活动迹象。”

暂时的安全？或许。但这种绝对的孤立和异常的环境，其危险性可能并不亚于面对敌人。

“反应堆谐振读数……稳定在危险阈值之下了，但输出功率只有设计值的8%。”哈兰汇报道，“只够维持最低限度的维生、基础照明和传感器扫描。推进器无法启动，护盾更不用说。”

“物资清点完毕。”米卡尔的声音传来，带着挫败感，“食物和水的储备，按最严格配给，够我们七个人……大概四十天。医疗用品有限，尤其缺乏针对辐射和能量冲击的特效药。燃料罐完好，但现在用不上。”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飞船重伤，动力匮乏，补给有限，迷失在未知的异常空间。

就在这时，维生舱的数据屏幕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滴滴”声！

“苏瑾小姐的脑波活动急剧增强！生命体征出现强烈同步波动！”老医疗官惊呼。

赵磐立刻调出维生舱的实时影像。只见舱内，昏迷的苏瑾身体表面，那淡金与暗蓝交织的纹路再次明亮起来，这一次不再是混乱的冲突，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有规律的脉动，仿佛在与外界某种无形的节奏共鸣。她的眉头紧锁，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转动。

“外部空间湍流频率……正在与苏瑾个体的能量场产生微弱谐波共振！”g-02报告了另一个惊人的发现，“共振强度在缓慢增加。”

“会不会有危险？”赵磐立刻问。

“未知。共振可能进一步干扰她的意识，也可能……帮助她稳定内部能量。”g-02分析道，“当前共振强度很低，尚属安全范围。但若外部湍流加剧，或她的能量场主动增强……”

话未说完，观测窗外，那一片暗紫色的虚无深处，一团规模稍大的、散发着幽蓝荧光的星云状物质，似乎受到了某种扰动，开始加速向他们所在的方位缓缓漂移过来。它的移动轨迹在扭曲的空间背景下显得更加难以预测。

“检测到局部空间湍流强度上升！来源：正前方，距离约五百公里，正在接近！”g-01发出警告。

那团幽蓝物质所过之处，空间的扭曲畸变更加强烈，甚至连观测窗的晶体都开始产生细微的、如同隔着热浪看景物般的波动。

“它会撞上我们吗？”米卡尔紧张地问。

“轨迹无法精确预测。但根据当前相对速度和方向，交汇概率高于70%。”g-01回答，“撞击本身可能不会造成严重物理损伤，但其携带的空间湍流场可能对飞船已经脆弱的结构和内部系统造成进一步干扰，尤其是可能加剧与苏瑾个体的共振。”

雪上加霜。

赵磐大脑飞速运转。飞船几乎没有机动能力。硬抗？结构可能承受不住二次冲击，苏瑾也可能受到更大影响。躲避？推进器动不了。

“g-01，g-02，飞船还有没有可用的、非推进性的姿态调整手段？哪怕是最微小的？”他急促地问。

“主姿态调节推进器损毁。备用冷气喷射系统……部分管线完好，但气体储备有限，且推力微弱，不足以在短时间内产生明显位移。”

微弱推力……短时间内……

赵磐的目光落在了控制台上一项几乎被遗忘的、属于古老飞船的设计上：“紧急弃船分离协议？这艘船有没有设计可分离的救生舱或功能模块？”

“有。”g-01迅速调出蓝图，“舰桥后方，连接有一个独立的多功能救生舱，具备基础推进、维生和短途航行能力。但自飞船封存后，其状态从未检测。且分离需要主能源系统授权和特定指令。”

“检查它！立刻！评估其可用性，尤其是推进系统和能源！”赵磐命令道。如果救生舱能用，或许可以带着苏瑾和核心人员暂时避开最强烈的湍流冲击，哪怕只是争取一点时间和空间。

“正在尝试与救生舱建立连接……连接成功。初步扫描：救生舱结构基本完整。微型聚变引擎状态：休眠，但能量反应存在。能源储备：低，但可用。维生系统：部分功能需激活。分离机构……机械锁扣状态正常，但电子授权锁死。”

“尝试破解授权，或者……物理分离！”赵磐当机立断。时间不等人，那团幽蓝的湍流云正在逼近。

“破解需要时间。物理分离风险极高，可能损坏对接接口，导致救生舱无法再次对接或泄漏。”g-01警告。

“执行破解！同时做好物理分离准备！米卡尔，哈兰，老严，立刻携带最关键物资（尤其是导航晶体、医疗包、部分食物和水），向舰桥后方救生舱对接区集合！g-02，协助他们！”赵磐一边下令，一边快速在控制台上操作，将飞船残存能源尽可能地导向维生系统和救生舱对接区的照明与气密门控制。

频道里一片忙碌的声响和急促的脚步声。

赵磐最后看了一眼维生舱屏幕。苏瑾的能量脉动与外部逼近的幽蓝湍流之间的共振，在监测数据上已经形成了清晰可见的同步峰谷。

“共振强度持续上升！可能诱发苏瑾个体能量场不稳定输出！”g-02再次警告。

就在这时，主观测窗外，那团幽蓝的星云物质已经近在咫尺！它不像实体，更像是一团有生命的、不断变幻的光影沼泽，内部充斥着肉眼可见的、细碎的空间裂纹和能量电弧。飞船开始发出更加剧烈的、仿佛每一个铆钉都在呻吟的噪音。

“救生舱电子授权破解进度：65%……70%……湍流场接触前缘！”g-01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

窗外，幽蓝的光芒吞噬了一切视野。飞船猛地一震，不是撞击的震动，而是仿佛陷入粘稠泥潭般的滞涩感和来自四面八方的、无死角的挤压感！所有的灯光疯狂闪烁，仪器读数乱跳！维生舱内，苏瑾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上的光芒骤然炽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