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沉默的启航（1/2）

赵磐的话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短暂的、更深沉的寂静。

岩洞里，只有碎片那永恒的、微弱的脉动，和几道粗重不一的呼吸声。每个人都在消化这句话的重量——不是留下等死，不是盲目逃窜，而是去追索一个来自灭亡文明、指向未知星域的虚无缥缈的线索。

哈兰长老最先打破沉默。他摘下破损的数据板，用袖子慢慢擦拭着镜片，动作迟缓，仿佛在拖延思考的时间。“‘寂静之海’……数据库里的星图碎片太模糊了，坐标可能偏差几个光年，甚至可能指向的是某种陷阱或废弃的坟场。我们没有像样的飞船，没有导航数据，甚至不清楚那片星域现在的状况——‘播种者’的战火会不会已经蔓延过去？”他的声音干涩，带着学者面对巨大不确定性时的本能谨慎，“这比留在这里等待救援……风险更高。”

“救援？”米卡尔猛地抬起头，眼眶还红着，但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愤懑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哈兰长老，你还在指望什么救援？广播里说的不够清楚吗？母星都被炸了！舰队在溃逃！谁还会记得冰层下面这个破地方？等？等我们这点压缩食物吃完？等能源彻底耗尽冻死在这里？还是等那些铁疙瘩（他瞥了一眼g-01）的电池用完，然后我们被冰原上那些闻着味儿来的东西撕碎？”

他喘着粗气，指向岩洞外黑暗的通道：“留下是等死！我宁愿死在去找活路的路上！”

老医疗官抱着膝盖，坐在苏瑾的医疗床边，一直没有说话。直到米卡尔吼完，他才用苍老的声音慢慢说：“苏瑾小姐的身体……经不起折腾了。短途移动或许可以，但星际旅行？颠簸，辐射，维生系统不稳定……”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苏瑾身上。

她半靠在升起的床背上，脸色在碎片暗蓝微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透明。泪水已经干了，留下浅浅的痕迹。她没有看争论的众人，而是望着头顶那块悬浮的碎片，眼神有些空茫，又像是在努力感知着什么。听到关于自己的话，她才缓缓转过头，目光与赵磐对上。

那眼神里有未散尽的惊悸，有深沉的疲惫，但也有一丝极其微弱、却让赵磐心头一动的……好奇，或者说，某种被碎片吸引而产生的、近乎本能的向往。

“我……”她开口，声音细弱，但每个字都清晰，“我能感觉到……它（碎片）在‘等待’。不是被动的存留，是……一种指向。很模糊，但……存在。”她抬起手，指尖对着碎片的方向，淡金与暗蓝交织的微光在她皮肤下流转，“待在这里，我和它的连接……好像也在慢慢变弱。就像……信号在衰减。”

她顿了顿，看向老医疗官，努力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我知道风险……但也许，靠近它想去的地方……我才会真正好起来？或者，至少能弄清楚……我变成了什么。”

这话让老医疗官哑口无言，哈兰长老也陷入了沉思。

赵磐捕捉到了苏瑾话里最关键的一点：碎片与她的连接，可能具有方向性，且会随时间或距离衰减。如果他们想真正利用这份遗产，或者至少维持苏瑾目前稳定的状态，被动等待或许同样不是好选项。

“投票吧。”赵磐直截了当，“同意尝试前往‘寂静之海’的人，举手。”他自己率先举起了手，动作平稳，没有任何犹豫。

米卡尔几乎是同时把手举得老高。

苏瑾看着他们，又看了看碎片，然后，很慢但很坚定地，也举起了自己纤细的手腕。

三票。

哈兰长老看着苏瑾举起的手，眼神复杂地闪烁了几下，最终，他深深地、疲惫地叹了口气，也举起了手。“理性告诉我风险巨大……但苏瑾的感知可能是对的。而且，作为一个研究者，拒绝探寻这样一个可能改写历史认知的谜题……我无法说服自己。”

四票。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老医疗官。老人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在昏暗光线下微微颤抖。良久，他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我只是个医生。我的责任是照顾病人。苏瑾小姐在哪里，需要我，我就在哪里。”他没有举手，但也没有反对。

“好。”赵磐放下手，没有强迫，“那么，计划确定。第一步：找到能进行星际航行的载具，并确保它能启动。g-01，g-02，设施内除了仓储区那几台探索车，还有没有更大规模的、可能具备空间跳跃能力的飞行器封存记录？”

两台高阶引导者几乎同时调取了它们有限的本地存储数据。

“检索中……”g-01的淡蓝光点稳定闪烁，“设施原始蓝图显示，存在一个代号‘离巢’的独立船坞区域，位于主结构东北侧冰层深处，通过强化隧道连接。设计用途：紧急疏散及遗产转运。”

“状态未知。”g-02补充，“自设施进入‘回声’模式后，该区域列为最高保密级别，与主控网络物理隔离。最后一次记录维护日志……距今约一万三千标准年。”

一万三千年。比塔萨尔文明有记载的历史还要漫长。

“带我们去。”赵磐命令道。

通往“离巢”船坞的隧道，比他们之前走过的任何通道都要古老、粗犷。巨大的圆形截面，墙壁是未经精细打磨的原始岩层，镶嵌着粗大的、已经锈蚀但结构依然完好的金属支撑梁。隧道内没有照明，全靠g-01和g-02的肩部探照灯和众人护甲上的灯光照亮。空气冰冷刺骨，带着万年尘封的、类似古墓的沉闷气息，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巨型机械沉睡般的静电场。

隧道漫长而向下倾斜，走了大约半小时，前方出现了一面巨大的、由暗灰色合金铸造的圆形气密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识或控制面板，只有中央一个复杂的、凹下去的六边形图案，图案中心是一个小小的、与“星语者”碎片材质相似的暗蓝色晶体镶嵌点——已经黯淡无光。

“物理锁闭，需要特定能量签名激活。”g-01扫描后报告。

又是“星语者”的密钥。赵磐走上前，像在d-7区域那样，将手腕靠近那个晶体镶嵌点。暗蓝的共鸣光芒再次涌现，虽然微弱，但确凿无疑。

嗡……

低沉的震动从厚重的门扉内部传来，仿佛远古巨兽被唤醒。门上的六边形图案逐一亮起暗蓝色的线条，沿着复杂的纹路蔓延至整个门框。随后，巨大的圆形门扇从中线裂开，缓缓向内缩进两侧的墙壁，带起一阵积攒了万年的、干燥冰冷的灰尘。

门后，是一个令人屏息的巨大空间。

这是一个被掏空的天然冰窟，规模堪比一个小型峡谷，穹顶高悬，隐没在探照灯无法触及的黑暗里。空间的中央，静静地停泊着一艘船。

它和塔萨尔文明流线型、充满生物美感的飞船截然不同。它更加……方正、厚重、棱角分明。主体像一块被精心切割的暗灰色巨岩，长度超过一百五十米，表面覆盖着哑光的装甲板，线条硬朗，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船体一侧有着明显的、巨大的撕裂和修补痕迹，材质与周围的“守望者”风格略有不同，像是后来用其他技术匆忙修复的。几组巨大的、结构复杂的引擎阵列附着在尾部，此刻黯淡无光。船身上，靠近舰桥的位置，有一个模糊的、几乎被岁月磨平的标志——那是一个简化了的星空图案，被一道倾斜的裂痕贯穿。

“‘星语者’级……轻型科研舰？不，看这装甲和引擎规格，更像是改装过的……侦察舰或先驱舰？”哈兰长老仰着头，声音因为激动和难以置信而颤抖。他调亮数据板，试图扫描记录，“我的天……它居然还保持基本结构完整！看那修复痕迹，这很可能就是……就是那块碎片原本所属的飞船！它在最后关头逃到了这里！”

赵磐的目光则迅速扫过船坞四周。墙壁上有一些简陋的控制台和管线接口，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冰晶。船坞地面有轨道和对接机械臂，但都处于锈蚀静止状态。唯一的好消息是，一条粗大的、带有独立能源接口的管线，从船坞墙壁延伸出来，连接在飞船的腹部——可能是维持最低限度系统休眠的涓流充电线路。

“g-01，g-02，评估飞船状态，重点是动力核心、跳跃引擎、维生系统和导航数据库。我们需要知道它还能不能飞，能飞多远。”赵磐下达指令，同时示意米卡尔和哈兰长老检查船坞内可能遗留的补给或工具。

两台引导者伸出数据接口，尝试与飞船外壳上的某个维护端口连接。片刻后，g-01报告：“检测到极低活性能源反应，飞船核心处于深度休眠。维生系统部分模块有响应，但完整性未知。主引擎及跳跃引擎状态：无法远程评估，需进入引擎舱物理检查。导航数据库……存在，但加密，需要‘星语者’高阶权限或特定密钥解锁。”

“尝试进入飞船。”赵磐说。

飞船的入口位于侧面，是一个同样需要“星语者”共鸣激活的气密门。在赵磐的共鸣下，舱门嘶鸣着打开，喷出一股更冷、更陈腐的空气。

内部一片漆黑。应急照明在舱门开启后逐次亮起，发出惨白的光芒，照亮了布满灰尘和部分冰霜的走廊。走廊风格与飞船外部一致，简洁、实用、坚固，但许多地方能看到激烈战斗留下的痕迹：焦黑的弹孔，撕裂的管道，以及一些干涸的、颜色怪异的污渍。

他们分成两组。赵磐带着g-01前往舰桥和可能的动力核心区域。哈兰长老和米卡尔在g-02的陪同下，去查看生活区和仓储区。老医疗官陪着苏瑾留在相对温暖的船坞入口处，用携带的设备监测她的状况。

舰桥比想象中更小，但视野开阔，前部是巨大的、由某种高强度晶体构成的观测窗，如今覆盖着厚厚的内部冰霜。控制台呈环形布置，上面落满灰尘，许多屏幕破碎或暗淡。中央座椅上，一具早已化作尘埃、与破碎的宇航服融为一体的遗骸，静静地歪在那里，头骨面朝观测窗外的黑暗船坞。座位扶手上，一只只剩下骨骼的手，还紧紧抓着一块已经碳化的数据板。

赵磐沉默地行了个简短的注目礼，然后开始检查控制台。大部分系统毫无反应，只有少数几个基础监控指示灯还亮着极其微弱的红光，显示着飞船最低限度的存活状态。

“尝试启动主能源序列。”赵磐对g-01说。引导者将手臂接入一个控制台接口，开始注入能量并发送唤醒指令。

一阵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震动传来，飞船内部的灯光闪烁了几下，稍微明亮了一些。通风系统发出嘶哑的呜咽，开始缓慢置换污浊的空气。控制台上，更多的指示灯开始闪烁，大多是代表故障或离线的黄色和红色。

“主能源反应堆有响应，输出功率正在缓慢提升，目前仅达到维持基本系统运行的2%。多处能源线路老化或损坏，能量传输效率低下。跳跃引擎能量回路……检测到多处物理断裂和能量泄露，初步评估无法进行标准空间跳跃。”g-01的汇报如同一盆冷水。

“修复可能性？”赵磐问。

“需要专用部件和大量时间。当前条件下，可能性低于5%。”

无法跳跃，意味着他们只能以亚光速在星系内航行，面对“播种者”的舰队，无异于蜗牛面对飞鸟。

就在这时，通讯器里传来哈兰长老激动的声音：“赵磐！你们快来仓储区！我们有发现！”

仓储区位于飞船中后部，是一个分层的巨大空间。里面大部分区域空荡荡，只有少数几个密封集装箱还保存着。哈兰长老和米卡尔正站在其中一个已经被g-02强行打开的标准集装箱前。

集装箱里，整齐地码放着数十个西瓜大小的、暗银色的金属罐，罐体上印着“守望者”文字和危险能量标识。

“这是……高浓度聚变燃料芯棒！”哈兰长老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标准型号，兼容多种‘守望者’时代推进器！看这密封状态，能量衰减应该很有限！”他拿起一个罐子，入手沉重冰凉，“有这些，至少常规推进能源不用担心了！”

更重要的是，在集装箱最里面，他们发现了一个体积更小、但防护格外严密的黑色箱子。箱子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手掌形状的凹槽。

“生物锁？”米卡尔皱眉。

“试试你的手，赵磐。”哈兰长老看向赶来的赵磐，“或者，让苏瑾试试？既然飞船认‘星语者’的共鸣”

赵磐将手按在凹槽上，没有反应。他想了想，让g-01回船坞入口接苏瑾过来。

苏瑾在搀扶下走进仓储区，她的脸色在飞船内部稍好的空气和温度下恢复了一点点血色。看到那个黑箱，她眉头微蹙，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伸出右手，轻轻按在凹槽上。

瞬间，她掌心皮肤下那淡金与暗蓝交织的纹路亮了起来！不是刺眼的光芒，而是一种温和的、如同呼吸般的辉光。与此同时，黑箱内部传来一连串轻微的解锁声，箱盖“嗤”地一声弹开一道缝隙。

箱子里面，没有燃料，没有武器。

只有两件东西。

一件，是一个巴掌大小、呈流线水滴形的暗蓝色晶体，其材质和内部流转的星点，与岩洞中那块巨大碎片同源，只是体积小得多，更像是一个……“子体”或“密钥”。

另一件，则是一个折叠起来的、薄如蝉翼的银色织物，上面用极其细微的线路蚀刻着复杂的图案，看起来像是某种……穿戴式设备，或者地图？

哈兰长老小心地取出那暗蓝色小晶体。刚一入手，晶体便自动亮起，投射出一片微缩的、但异常清晰和完整的立体星图！星图中央，一个光点闪烁，正是他们现在所处的星系位置。而一条清晰的、由无数光点连接而成的虚线，从当前位置延伸出去，穿过大片标注为“未知\/高扰动”的灰色区域，最终指向星图边缘一个被特别标记的、发出柔和脉冲的蓝色光点——旁边标着古老的“守望者”文字，翻译过来正是：“寂静之海锚点”。

“导航密钥！”哈兰长老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完整的航线图！还有跃迁坐标计算辅助！这……这很可能是这艘船当年预定前往‘寂静之海’的航线记录！”

他又拿起那银色织物，轻轻展开。织物极其轻薄坚韧，上面蚀刻的线路在光线照射下微微反光，构成一幅更加抽象、但似乎蕴含着某种能量流动规律的拓扑图。“这……我看不懂，但这材质和能量感应不像普通地图。或许需要与‘钥匙’或碎片配合使用？”

苏瑾盯着那银色织物，眼神有些迷离。她伸出手指，似乎想触碰，但又缩了回来。“它……在‘呼唤’。很微弱……但和碎片的感觉……不一样。更……主动。”

赵磐接过那导航晶体。入手微温，内部星图稳定。有了这个，他们至少有了明确的方向和路线，不用在星海里盲目乱撞。

“跳跃引擎损坏，有路线也没用。”米卡尔提醒道，兴奋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