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清丈天下,暗流涌动(2/2)
终于,在殿内的争论几乎达到白热化却谁也说服不了谁时,朱允炆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绝对的权威,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声音:
“夏卿之奏,条分缕析,切中肯綮。徐卿所请,军国一体,势在必行。北直隶行之有效,天下便无不可行之地!朕意已决!”
他的目光如电,扫过殿中每一个重臣:“即日起,成立‘天下清丈总署’,由户部牵头,都察院、兵部协理。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四省先行。凡田亩,无论官田、民田、勋田、屯田,一律重新清丈造册!卫所方面,各地都指挥使司、总参谋部行营即刻着手整顿军屯,清查空额!旨意即出,胆敢阳奉阴违、敷衍塞责、煽动阻挠者,严惩不贷!”
“着户部、兵部协同,十日内制定详细规程、奖惩条例,务须明确,农忙期间不得下乡清丈,需择时进行;设立地方耆老、乡绅参与的丈量监督制度以杜吏弊!确保执行有力,弊绝风清!”
帝王的金口玉言,如同九鼎落地,敲定乾坤。山呼万岁声中,许多大臣深深叩首,他们低垂的脸上,汗水纵横交错,掩藏不住神色各异——有振奋,有无奈,有恐惧,更有暗藏的冰冷。
这一日的退朝,比往日更显沉重、压抑。金陵城南,一座门庭低调、毫不起眼的别业深处,有假山掩映,曲径通幽,引向一间门窗紧闭、深藏不露的密室。几盆冒着寒气的冰块摆在角落,竭力驱散热意,却丝毫无法驱散室内弥漫的燥热与令人窒息般的紧张气氛。
汇聚于此的,有几位身着常服却难掩官气的江南籍京官(以低品级或言官为主),更有两名须发皆白、目光矍铄但此刻忧心忡忡的前致仕老臣。烛火在巨大的冰盆映射下跳跃着,将人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四壁,更添几分幽暗诡谲。
“釜底抽薪!夏原吉他这是要彻底断了我们的生路!”前南京户部侍郎王守谦一张保养得宜的白面此刻涨得通红,声音因愤怒而发颤,“一旦‘一条鞭法’配合那该死的清丈推下去,我们这几代人苦心经营,置下的那些田地庄子……那些挂在佃户名下、宗族名下、甚至寺庙名下的田亩,统统都要暴露出来,变成要缴重税的‘正赋田’!这……这是要掘我们的祖坟啊!”
他端起桌上的冰镇酸梅汤猛灌一口,却难压心火。
“更可怕的是折银征收!”浙江道御史张明远年轻些,此刻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朝廷说得轻巧,一体折银。可这样一来,地方官从前征收粮米布帛时在斛斗、成色、损耗银上的名堂就都没了施展的余地!再没办法‘火耗’加收,再没办法‘大斗进小斗出’!还有那些经办的小吏衙差……”他冷笑一声,“断了所有巧立名目捞油水的路子,他们能甘心?”
另一个声音接口:“还有漕运!漕帮那些人这些年帮我们运粮,上下打点,也分润不少。一旦税粮折银直接入国库,漕运的货物必然锐减,运河上跑船的生意只怕要凉大半!这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们岂会坐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焦躁、愤怒、恐惧的情绪交织升腾。最后,所有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位从始至终都只是缓缓摇着一柄素面檀香折扇、面色沉静如水的老者身上——陈文瑞,前吏部左侍郎,正二品致仕阁老,江南松江巨族陈氏的族长。他虽不在朝堂,但门生故吏遍布,是江南士林的泰山北斗。
“夏午门(夏原吉别称,意指其性格刚烈如南京午门)铁了心要做他的干国能臣……陛下如今对他言听计从……此事……”陈文瑞终于开口,声音不徐不疾,带着一种历经风浪的冷静,“硬顶天威,只会粉身碎骨。”
众人心头一沉。
“为今之计,”他扇子一顿,“唯有借力打力。其一,‘农忙扰民’这个由头极好!发动我们在地方的宗族、亲朋,联络乡间真正有威望的耆老乡贤,鼓动他们以爱惜农时、体恤民力为由,逐级上书!县里书上府,府里书上省,省里书达御前!就说清丈之举心系黎元,但此刻强行丈量,‘深恐毁伤禾稼’,‘有误秋收’,恳请朝廷体恤民艰,暂缓至晚稻收割、冬日农闲之时。”
他看着眼中亮起希望之光的众人,继续道:“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其二,”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清丈令一旦下了地方,具体丈量尺度由谁掌握?文书登籍由谁操作?这中间可钻的活口就太多了!暗示下去,清丈之初,地方上……丈量时可以‘旧尺’为名,或者将上等水田报做下等旱田,或者……想办法让那些丈量书吏‘出错’,把一些小户的田记到大户名下,再给些‘甜头’封口。总之,务必搅浑这潭水!让底层百姓丈量前疑心朝廷要加赋,丈量后更觉得赋税加重,怨气丛生!朝廷的善政,变成激起民怨的恶法!此计,方为上策!”
“高!陈老此计甚高!”王守谦等人眼睛放光。张明远更是接话道:“还有,务必要散布流言!就说朝廷清丈是为了日后按亩加税!是为了填补北伐燕逆造成的亏空!是要榨干江南的膏血!让百姓先自乱阵脚!”
陈文瑞缓缓颔首,目光深沉如海:“其三,方才提到的漕帮……漕运总督衙门里,我们的人要动起来。私下告知漕帮大把头,朝廷此策,就是要断他们的漕运生计。鼓动他们,若有清丈官差下到漕口码头附近,‘小心伺候’着。只要不明着冲突,让那些官差灰头土脸、寸步难行也是好的。此三者同行,方能形成声势,阻其行,乱其法!”
密室内的烛火被不知何处钻入的风吹得一晃,映照着一张张汗湿而布满计算、闪烁着兴奋与冰冷光芒的脸庞。暗处的刀锋,已然磨利。
夏原吉回户部后不顾疲惫,在实施细则中反复斟酌,加入“严禁在夏收秋种关键三日内下乡丈量”、“每甲选取非宗族势力之有声望老年男丁三人,手持官府印信尺码全程监督丈量”等条款,试图最大程度减少扰民和基层舞弊的可能。
徐辉祖在总参谋部签押房内,笔走龙蛇,在卫所整顿令中特别强调:“清查重点为军屯被私人侵占之土地,不论侵占者为何等勋贵旧部,一体清退,敢于阻挠者,以国法论处!”将矛头同样指向了卫所长官的贪腐核心。
密会散场,张明远匆匆回府,密召心腹管家低声吩咐:“连夜派靠得住的人回宁波老宅告知族叔:立刻在四乡八镇散布消息,就说朝廷清丈田亩是为了日后每亩加征三分银子,是为了填补养新军的窟窿!要让乡野愚夫愚妇人人皆知,人人惊惧!”管家心领神会,悄然退下。
陈文瑞离府前,特意叫住一位出身扬州盐商的官员侄子,叮嘱道:“贤侄,务必联络扬州那边你相熟的漕运仓大使,还有那几个运河把头,悄悄带个话过去:赋税折银,官收官解,他们的粮米转运生意就要黄了!运河上那么多兄弟靠什么吃饭?该有所动作了,动静别太大,但要让上边的人知道——江南的路,没那么好走!”
别业密室一角,一个负责端茶倒水、毫不起眼的中年仆役,在众人散去后,悄然隐入阴影。片刻之后,一只信鸽无声地从别业不起眼的角楼飞起,消失在沉沉的暮色天际,方向直指皇城司的鸽笼。
夜幕彻底笼罩了金陵城,将白天的酷热暂时逼退,却带来了另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闷湿。
户部衙门深处,夏原吉的值房依旧烛火通明。他顾不上脊背重新被汗水浸透,伏在案前,逐字审阅刚刚紧急草拟的《清丈田亩暂行则例》与《赋税折银流程监管方略》,手中的朱笔不时划下重点或添补细则。案头,湿汗又一次在他刚写就的“监督耆老有权查看丈量手簿并署名”条规旁洇开一小片墨迹。
皇城内总参谋部签押房,徐辉祖正与几名心腹将领在灯下对着北疆卫所图指指点点,制定着更为具体的“清退侵占屯田”、“严实编制空额”方案。将领们神情严肃,不时发出的低沉议论声,被窗外更加高亢、不知疲倦的蝉鸣声所淹没。
而在金陵城那些幽深如海的官邸、别业、府库深处。一羽羽信鸽在夜色掩护下腾空振翅,扑向东南;一辆辆看似寻常载着冰块、果品的骡车驶过青石板路,车夫眼神却透着机警;一封封以火漆严密封闭的信函,正被塞入快马驿使的行囊……
一场旨在涤荡百年积弊、重塑国家根基的暴风骤雨已然在帝王的意志下拉开序幕,而隐藏于帝国最富庶、同时也是最盘根错节地带的汹涌暗流,也悄然沸腾,翻涌起致命的旋涡。当改革的战车不顾一切地碾过既得利益的藩篱,随之而来的反弹,无论是豪强士绅的激烈反抗,还是执行中难以避免的偏差与苛扰,都将在这片刚刚经历酷暑、正渴望金秋丰收的土地上,留下纷繁复杂又必然深刻的印记。帝国的航船,已然拔锚起航,驶向那充满机遇、更布满礁石与风暴的未知深水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