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清丈天下,暗流涌动(1/2)

金陵城仿佛被扣在一个巨大的、无形的蒸笼里。即便是高墙深院的紫禁城,也难以抵挡这无孔不入的溽热。乾清宫东暖阁内,四角巨大的铜铸冰鉴无声地吞吐着白气,冰力催逼下的寒气与外界的燠热激烈交锋,化作潮湿的薄雾弥漫在殿内,不仅未能彻底凉爽,反而更添几分烦闷粘腻。

朱允炆的指尖在两份摊开的奏疏上来回摩挲。一份是昨夜才送抵、墨香犹存的北直隶总督陈瑄《北直隶治理初成疏》,字里行间透着刀劈斧凿、力挽狂澜的笃定。另一份则来自户部尚书夏原吉,正是那封字字千钧、力透纸背的《请行清丈天下田亩疏》。两封奏疏,一份是破冰成功的号角,一份是向深水区进军的檄文。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沿着鬓角滑落,滴在夏原吉奏疏的封面,氤出一小片深色。

他并未抬手擦拭,目光在“计亩征银,苏松已验其效”、“江南赋税,膏腴之地而课额反不及北,此非天时地利不济,乃人谋不臧也”等句子上反复流连。北直隶的血脉初步畅通,证明改革之路可行。那么,帝国最富庶却也是积弊最深、阻力最大的腹心之地,岂能再任其沉疴难起?

“北直隶这块硬骨头既已啃下,天下便没有畏难之理!夏卿所请,正合朕意。”朱允炆的声音不高,在寂静闷热的暖阁内却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瞬间压过了窗外喧嚣的蝉鸣。“一条鞭法既已在苏松验明其效,减轻民负、充盈国库、整肃吏治,此乃强国富民之良方!如今,正当趁热打铁,推及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等赋税重地!清丈田亩,核定实额,乃此新政之根基,不容丝毫懈怠!”

侍立在侧的大太监王钺,低眉垂手,此刻却微微抬眼,小心翼翼地插言:“陛下圣明天纵,欲兴利除弊,奴才只有万死以助。然……”他声音愈发压低,仅保证皇帝能听清,“江南非比北地。北地久经战火,旧势力瓦解,而江南则不然。百年世家,盘根错节,地方官吏与豪绅往往沆瀣一气。此刻正值夏末秋初,漕运最是繁忙之际,各处河道、码头人头攒动,官民皆疲。若此时大举清丈,触动其根本……老奴忧心,若有宵小借题发挥,煽风点火,恐滋生事端,徒增烦扰……”

朱允炆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股燥热的风。他几步走到那紧闭的槛窗前,“哗啦”一声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泥土腥气与植物蒸腾感的灼热气流扑面而来,吹得他额前碎发飞扬。

窗外,浓重的乌云正从天际翻涌堆叠而来,沉沉地压在金陵城廓之上,压得人喘不过气。远处的天际线被一道无声的、惨白的光亮瞬间撕裂,须臾之后,沉闷而威严的雷声才隆隆滚过,仿佛天神在云端擂响了战鼓。

“正因沉疴缠身,盘根错节,才更要行犁庭扫穴之举!”朱允炆转身,锐利的目光直视王钺,更似穿透了宫墙,刺向那云遮雾绕的江南,“北直隶之破冰,不过初试锋芒,如今方是真正的激流勇进!朕要借清丈这柄利剑,斩断那些依附在国本之上的贪腐虱虫!王钺!”

他声音陡然拔高:“即刻拟旨!明日朝会,着文武百官议行天下清丈之策!朕要亲听廷议,但此策,必行!”

这一夜的热,像是要将整个金陵城熔炼成金水。户部衙门位于皇城东南一隅,值房内的夏原吉早已脱去了厚重的公服官帽,仅着一件葛布中单。即便如此,汗水依旧像小溪般沿着脖颈、脊背不断地流淌,在灯下泛着油光。案头的奏本章程堆得小山般高,而他刚刚完成对一份关于江南清丈实施细则的初稿审阅。

“啪。”一滴豆大的汗珠落在摊开的奏稿上,模糊了刚写就的“务须公正丈量,杜绝胥吏勒索”一行字。

夏原吉疲惫地将笔搁在青玉莲台笔山上,拿起心腹书办悄悄递上的湿凉巾帕,用力擦了擦脸和脖子,那帕子瞬间被汗水浸透。

“东主,”书办陈安,一个四十出头的沉稳干吏,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此疏一旦经朝会议定,行文下发江南各府州县……那江南地面上,盘踞了数百年的名门世族、豪商巨贾,他们名下那些‘寄户田’、‘影子田’、‘飞洒田’恐怕要无所遁形了。这断的不是一时利,是人家几代人、几十代人积攒下的家底!东主啊,那些人,怕是要寝食难安,进而……铤而走险了。”

“何止是寝食难安?”夏原吉苦笑一声,站起身,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向值房一角紧闭的支摘窗。他猛地推开窗棂,窗外沉闷带着热气、毫无凉意的风扑面而来。他深深吸了一口这令人窒息的空气,目光望向在黑夜中更显肃穆深沉的皇城轮廓,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沉重与忧虑:“陈安,你只道是豪强。江南积弊之深,又何止是豪强隐匿田亩?‘投献’之风,盛行不衰!多少小民畏惧赋役繁重,甘愿将自家土地虚寄在官绅名下,以此规避朝廷赋役。这田亩清丈,查的不只是豪强的隐匿,更是这些被‘吃’进去的民田!这新政一动,触动的何止于田亩?这是百年积弊的冰山一角!是无数既得利益者赖以生存的膏壤温床!”

“那……”陈安喉头滚动,看着夏原吉汗湿了后背的中单,犹豫道,“东主何不暂缓一二?等到秋粮入库,民力稍苏时节……”

“暂缓?”夏原吉猛地转身,湿漉漉的脸上,那双眼睛在昏暗灯光下却迸发出如电般的精光与无可动摇的坚毅:“陈安!时不我待啊!你随我在户部当差多年,你看那国库收支!北疆要粮饷,大修要工价,九边要犒赏,漕运需维系!哪一样不是金山银海往里填?更不必说……”他声音压低,却字字千钧,“燕逆虽平,其心难测,漠北残元,东海倭警,哪一个不是磨刀霍霍?此刻不行非常之法,开源节流,强健国本,待到时局危殆,便是你我尽忠死节,又能如何?此策非行不可!这个得罪千古公卿豪族、担天下骂名的担子,总得有人来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仿佛要印证他话语中的风暴,窗外,“喀拉拉——”一道银蛇般的闪电撕裂黑沉的天幕,紧随其后,震耳欲聋的炸雷骤然响起,震得值房的窗纸嗡嗡作响。烛火在巨大的声浪中急速跳动,光影明灭不定,映照着夏原吉那张写满凝重、无畏甚至略带一丝悲怆的脸庞。

翌日的朝会设在武英殿。尽管殿门洞开,穿堂风裹挟着昨夜暴雨后湿热的空气掠过,但殿内依旧闷热得如同一个大蒸笼。百官身着厚重的朝服,肃立殿中,早已汗流浃背,空气里弥漫着汗味与熏香混合的复杂气息。龙椅上,朱允炆面色平静,目光却如幽深的潭水,扫视着阶下群臣。

早朝例行的奏报过后,夏原吉手持玉笏,沉稳出列,高声道:“臣,户部尚书夏原吉,有事启奏陛下!”

瞬间,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无数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启奏陛下:臣前日奏请,在苏松等地试行‘一条鞭法’,效果已彰。此法将繁杂赋役合并征银,官收官解,既减轻百姓辗转输纳之苦,又能杜防胥吏盘剥中饱。然此法推行,有赖基石,即清丈田亩!唯有田亩数目、等级真实无伪,方能使‘计亩征银’公平可行。如今苏松试点成功,北直隶清丈亦初见成效,臣恳请陛下圣断,即令在江南诸省——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等处,全面推行田亩清丈!此乃正本清源之计,更是赋役改革之前提,刻不容缓!”

话音未落,大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陛下!万万不可!”话音未落,礼部侍郎周文振已急步踏出班列,他的额头上早已沁满汗珠,顾不得擦拭,声音带着急切与惶恐:“陛下明鉴!此时正值盛夏秋初之交,江南各处,农事正忙!田间秧苗亟待灌排,棉花果树正当采收,漕船往来河道已极拥堵。若此际遣官遣吏,持弓持绳,漫山遍野丈量土地,岂不是要打断农时,侵扰田野?江南乃国家粮食布帛所出之根本,天下赋税大半出于此。一旦农事受损,颗粒减收,则京师何以储粮?边镇何以养兵?牵一发而动全身!恳请陛下缓图之,待秋尽冬闲之时再议不迟!”

“周侍郎所言极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守仁紧随其后出列附议,声音沉痛:“陛下!北方战乱方息,陛下抚民以德,新政才启,人心稍定。此刻理应休养生息,宽政爱民以安天下。江南虽富庶,然世家林立,百姓习性柔善。若强行清丈,不仅扰民,恐更为居心叵测者煽动蛊惑,再生波澜!当此之时,一切举措,以‘稳’字为上!求新过急,恐非国家之福啊陛下!”

反对之声,裹挟着“天时”、“民心”、“大局”的大旗,一时间竟显得理直气壮。

夏原吉迎着众臣或质疑或忧虑的目光,毫不退缩,挺直脊梁,提高了声音,字字如金石掷地:“扰民?此言谬矣!敢问二位大人,清丈之举,究竟扰了谁?是扰了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田赋徭役加身却仅有几亩薄田的小门小户?还是扰了那些坐拥良田千顷万顷,借‘飞洒’、‘诡寄’、‘活鬼名’等法将田亩隐匿于无形,逃避国家赋税,吸食百姓膏血的巨室豪强?!江南号称膏腴之地,鱼米之乡,何以户部册籍所载田亩总数,反不及淮北贫瘠之地?此非天时地利不济,实乃人谋不臧也!大量田亩不入版籍,朝廷岁失赋税何止百万两白银?此非动摇国本?此非自毁长城?!”

“至于民心!”夏原吉目光如炬,扫视全场,“真正的小民百姓,所求不过‘田亩真实,赋役均平’八字!若清丈得法,令其负担不增反减,谁会抗拒?惧怕清丈的,不过是那些坐享其成、鱼肉乡里的蛀虫而已!此辈一日不清,民生一日不靖,国本一日不稳!”

“夏尚书高论!清丈田亩,正本清源,国之大事!”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总参谋部总管、魏国公徐辉祖赫然出列,高大的身躯带着军旅的杀伐之气,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先向皇帝躬身一礼,随即朗声道:“陛下!臣附议清丈大策!然臣于此也奏一事:天下之弊,何止于民田?军屯废弛,亦乃顽疾!各地卫所,册籍所载兵员十万,实则空额过半!军官侵占屯田,役使军兵为其私家劳作,致边防空虚,战力衰微!臣请陛下乾纲独断,在清丈民田之同时,勒令各都指挥使司,立即整肃天下卫所!严查空额,归正屯田!此乃武备之清丈,与民田清丈,异曲同功,皆为固本强干,护卫社稷!”

徐辉祖此言一出,更是石破天惊!整顿卫所?清查空额兵员?收回被侵占的军屯土地?这简直是在向整个庞大的军功集团、勋贵阶层宣战!这无疑是往沸腾的油锅里再浇了一瓢冷水!

整个武英殿仿佛都陷入一种高温高压的状态,空气灼热得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支持与反对的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民变”、“扰农”、“军心不稳”、“需从长计议”等论调与“强国”、“富国”、“公平”、“清源”的呼声激烈碰撞,互不相让。

龙椅上,朱允炆始终静默不语,脸色沉稳,将臣子们的激辩、焦虑、算计、忠忱一一收入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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