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召见高炽,仁心归附(1/2)
正月初九,巳时初刻,南京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时值初春,金陵城却仍被一股料峭的寒意包裹着,连日光都显得有几分苍白无力。乾清宫西暖阁内,却是另一番景象。上好的银骨炭在雕花铜兽炉中无声地燃烧,释放出持久的暖意,驱散了所有从门窗缝隙可能渗入的寒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冽而昂贵的龙涎香气,丝丝缕缕,自博山炉中袅袅升起,盘旋在装饰着名家书画的梁柱之间。
朱高炽已在此垂首肃立了近一刻钟。他身着符合规制的亲王常服,绯色的袍服上绣着精致的蟠纹,腰束玉带,头戴翼善冠。然而,这身象征着天潢贵胄身份的华服,此刻却仿佛无形的枷锁,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那相较于年龄略显肥胖的身躯,在宽大的袍服下依旧能看出微微的紧绷,低垂的眼睑下,目光游移不定,藏在袖中的双手,掌心早已沁出一层细密而冰凉的汗。
今日清晨,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内侍王钺突然亲临澄心园,宣召他即刻入宫觐见。这突如其来的召见,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在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位年轻而心思深沉的堂兄皇帝,登基四年来,以雷霆手段削藩平乱,早已非当年文华殿中那个略显文弱的皇太孙。他此次召见,是福是祸?是终于要对燕藩余孽进行最后的清算,还是另有图谋?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翻滚,使得他来时的路上,每一步都如同踏在棉絮之上,虚浮而沉重。
暖阁内静得可怕,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更漏滴答的单调回响。朱高炽甚至能听到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声。
终于,一阵平稳的脚步声自内间传来。朱允炆并未穿着正式的龙袍朝服,仅是一身玄青色常服,腰系玉带,步履从容地走了出来。他没有立刻看向朱高炽,而是先踱步到那扇面向庭院、镶嵌着大片玻璃的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几株在寒风中顽强绽放出点点红晕的腊梅,语气平和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高炽,这些时日,在南京住得可还习惯?金陵冬春之交,湿冷入骨,比不得北平干爽,你身子素来不甚强健,要多注意些。”
这看似家常的关怀,却让朱高炽心头更加警惕。他连忙躬身,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平稳与恭顺:“回陛下,金陵乃六朝之都,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陛下对臣及家人关怀备至,衣食住行,无不精细,臣……感激涕零,唯有日日焚香,祈祝陛下龙体安康,国泰民安。”他的言辞极其谨慎,每一个字都仿佛在舌尖斟酌过数次才吐出,不敢有丝毫逾越或情绪流露。
朱允炆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朱高炽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具有某种穿透力,能轻易剥开他努力维持的平静外表,直抵内心最深处的惶恐与不安。朱允炆没有在意他那番标准的客套话,而是踱步至暖阁中央那张巨大的《大明混一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了图上山川形胜、城郭俨然的一个位置——北平。
“朕今日召你来,并非为了闲话家常。”朱允炆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是想与你谈谈北平的未来,或者说,北直隶的未来。”
“北直隶?”朱高炽心中一凛,这个陌生的称谓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入他的神经,让他瞬间警觉起来,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不错。”朱允炆的手指在北平及其周边广袤区域画了一个圈,语气斩钉截铁,“燕藩之乱已平,北平乃至整个北疆,将不再是谁的私产藩国。朕意已决,撤销北平行都指挥使司及承宣布政使司,设立直隶于中枢的北直隶,由朝廷派遣流官,直接治理,与南直隶并立,同为帝国畿辅重地。首任总督,朕已任命原漕运总督陈瑄担任。”
尽管对这一天早有预料,但当“撤销藩国”、“直隶中枢”这几个字清晰地从皇帝口中说出,如同最终的判决书般展现在眼前时,朱高炽仍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痛楚猛地攫住了心脏!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让他呼吸都为之一滞。北平,那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是燕王府数十年来经营的核心,是父亲纵横驰骋、视为基业的根本!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浸透着他们的印记。如今,这一切都被连根拔起,彻底斩断!从此,世上再无燕藩,只有朝廷直辖的北直隶。
然而,朱允炆接下来的话,才真正让他如遭雷击,魂飞魄散!
“北地初定,百废待兴,千头万绪。”朱允炆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图上,语气却变得更加深沉,“然当务之急,尤以安抚旧部、稳定民心为第一要务。兵戈之后,人心惶惶,旧燕藩麾下将士官吏,数以万计,其心未附,其志未安。强力弹压或可收效一时,却非长治久安之策。”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聚焦在脸色已然发白的朱高炽身上:“陈瑄虽干练果决,善于破旧立新,然终究是外人,初来乍到,于北地人情、旧部关系网络,难免隔阂。且其手段刚猛,若一味用强,恐激起变故,反为不美。”
朱允炆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朱高炽的反应,然后才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高炽,你素以仁厚孝友闻名,在北平旧臣与百姓中,颇有声望。朕希望,你能以总督府参议之职,赴北直隶,辅助陈瑄,专司处理民生安抚、教化宣导,以及与旧部沟通协调之事宜。”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像惊雷般在朱高炽耳边炸响!
“这,既是为国效力,为君分忧,亦可……在某种程度上,替你父王弥补一些过往的罪愆,给那些曾经追随过你父王的将士臣工,寻一条真正的活路,看到一个能够安身立命、乃至获得新生的希望。这,或许比你空居南京,更能体现你的价值,也是对北平故土、对那些旧人,一个最好的交代。”
“哐当!”
朱高炽手中的茶盏终究没能握住,从他微微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地面上。万幸,地毯柔软,茶盏未曾碎裂,但那清亮的、尚带着温热的茶水,却泼洒出来,迅速在绚丽的地毯纹路上洇开一团深色的、刺眼的湿痕。
朱高炽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甚至顾不得这御前失仪的严重过错,猛地撩起亲王袍服的下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额头紧紧贴着那微湿冰凉的地毯,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抖:
“陛下!万万不可!陛下天恩,臣……臣感激不尽!然……然此议,臣万死不敢奉诏!”
他几乎是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急声辩解:
“臣……臣乃待罪之身!罪臣之子!苟全性命于京城,得沐陛下天恩浩荡,已是侥天之幸!每日里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有负圣恩!安敢……安敢再返北地,涉足政务?此非人臣所宜为,更非罪臣之后所敢妄想啊,陛下!”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恳求,声音愈发急促:
“且……且陛下请想,臣若返北平,必引天下汹汹物议!世人将如何看待陛下?必以为陛下优柔寡断,过于仁厚,竟使逆藩之子重返故地!那些……那些清流御史,那些嫉恶如仇的朝臣,他们会如何议论?他们会说陛下养虎为患!他们会质疑陛下的决断!此于陛下圣明之誉有损,于朝廷威严有亏啊!”
他喘了口气,继续剖析那让他恐惧至极的后果:
“再者……于陈总督总督北直隶之大业,臣若前往,非但不是助力,更是徒增掣肘与猜忌!陈总督行事,必因臣之存在而束手束脚,旧部若来寻臣,臣是见还是不见?若建言,陈总督是听还是不听?天下人又会如何揣测臣与陈总督之关系?必以为臣心怀故土,暗有所图!届时,流言蜚语,猜忌丛生,臣……臣将置身于何地?陈总督又将如何自处?陛下,此非善策,实乃取祸之道啊!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臣宁愿老死金陵,绝不敢踏足北地半步!”
这是他最真实、最深切的恐惧,如同噩梦般萦绕心头。重返北平?那无异于将他架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上炙烤!那些昔日对燕王府、对他父亲忠心耿耿的旧部会如何看他?是念及旧情的故主,还是卑躬屈膝、投靠新朝的叛徒?那些朝廷新贵,如陈瑄之辈,又会如何想?会不会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认为他贼心不死,欲借机坐大,甚至暗中监视、倾轧?而皇帝今日的信任何在?这份看似信任的任命,背后是否隐藏着更深的试探?今日的坦途,或许就是来日猜忌的刀锋所在!他朱高炽经历了家破人亡、从云端跌落深渊的剧变,早已心灰意冷,唯一的奢望便是做个无人问津的富贵闲人,带着母亲弟弟们在这金陵牢笼中平安度日,了此残生,绝不愿,也绝不敢再卷入任何政治漩涡,成为各方势力角力的焦点和牺牲品!
看着伏在地上,因为极度激动和恐惧而身体微微颤抖、语无伦次的朱高炽,朱允炆没有立刻让他起身,也没有因他的失仪和激烈反对而动怒。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直到朱高炽将所有的恐惧和理由都倾泻而出,暖阁内再次陷入一种更加压抑的寂静。
良久,朱允炆才缓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匍匐的身影,声音沉稳而清晰,一字一句,如同沉重的磐石,又似冰冷的泉水,敲打在朱高炽混乱不堪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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