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大巧若拙(1/2)
琼州的夏日,午后的暑气总裹着黏腻的湿意,像块浸了水的棉絮,闷得人鼻尖发潮。窗外的老椰树撑开巨伞似的冠盖,阳光透过羽状复叶筛下细碎的光斑,蝉鸣声嘶力竭地从叶隙间钻出来,与“琼州格物师范学堂”内凝滞的空气缠在一起,更添了几分沉滞。
西厢的教具实践课教室内,二十几张木桌前都伏着身影。这些师范生多是眉眼间带着韧劲的寒门子弟,过五关斩六将才挤进这半年速成的学堂,结业后便要扛起乡间“格物小学”的启蒙担子。此刻他们桌案上,算筹码得齐整,司南模型的铜勺微微颤动,木尺压着泛黄的课业纸,绘制星图的旋转盘被阳光晒得发烫——全是些关乎“格物启蒙”的要紧物件。
讲台上的周先生背着手踱着方步,青布长衫的下摆扫过地面,带出轻微的声响。这位格物院出身的老学究,鬓角已染霜色,学问如陈年古墨般扎实,讲起课来却如刻板印书,一字一句都循着规矩。“……此筹,上一当五,下一当一,乃珠算之根基。逢五则束一,逢十则进一,毫厘不可差池。尔等日后执教,务必让蒙童烂熟此规,方能筑稳算学根基。”
多数学生垂首疾书,笔尖在纸上划过“沙沙”声,脸上是对学问的敬畏,眼底却藏着几分被繁复规则磨出来的倦意。唯有角落的陈拙,微微蹙着眉,没去看砚台边的课业本。他生得浓眉阔脸,鼻梁上架着点憨气,平日里少言寡语,在人群里像块不起眼的青石板,连回答问题都常是结结巴巴的,故而总被同窗视作“拙讷”。可此刻他低垂的眼睫下,瞳孔正映着竹筹的影子,指尖摩挲着竹筹光滑的表面,指腹无意识地数着竹节——那是种旁人瞧不见的专注。
“今日课业,”周先生停下脚步,指节叩了叩讲台,“一炷香内,思索如何向七八岁蒙童讲透‘逢五进一’。时辰到后,逐一陈述。”
教室内顿时起了细碎的动静:算筹被轻轻拨动,有人用指尖在桌面上画着示意图,还有人凑在一起低声议论。向稚子讲透抽象的进位?这好比教刚学飞的雏鸟懂气流——难的是把虚理变实。有人琢磨着用童谣串规则,有人想画些瓜果配图,可绕来绕去,都没跳出周先生定下的“竹筹框架”。
陈拙没参与议论,他抬眼望了望窗外。阳光把椰树的影子拉得老长,风一吹,影子便在泥地上轻轻晃,像极了幼时在乡下,父亲教他数谷粒时,谷堆投在晒谷场的轮廓。那时父亲从不用竹筹,只让他抱着竹筐,十个一捧、十个一捧地分,分到最后,剩下的几颗自然成了零头。那法子笨得很,却让他第一次懂了“数”是什么——是能摸得着、分得出的实在东西。
铜制的香漏里,沙粒簌簌落尽。周先生扶了扶眼镜,开始点名。轮到陈拙时,他猛地站起身,木凳腿在地面刮出一声轻响。他手里攥着个粗麻布缝的小布袋,袋口用麻绳系得紧实,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周……周先生,”他的声音不算高,却透着股咬准了理的清晰,“学生以为,蒙童学计数,先要‘摸得着、看得懂’,不是先背规矩。竹筹太细,易掉易乱,‘逢五进一’四个字,对稚子来说,和天书没两样。”
周先生的眉头立刻拧成个川字,花白的眉梢微微上挑:“哦?那你有什么高见?”语气里已带了几分不悦——在他看来,算学的根基便是规矩,容不得这般轻慢。
陈拙没接话,只是低头解开麻绳。布袋一倾,一堆圆滚滚的小石子落在木桌上,发出“嗒嗒”的轻响。石子都磨得光滑无棱,一半是河滩捡的白卵石,一半是烧过的陶片敲碎的黑石子,大小匀净得像精心挑过。
“学生愚笨,做了这东西,叫‘分合石’。”他抬手,指尖沾了点石屑,先排开五颗白石子,排成一小列,“这是一‘掌’——乡下孩子都懂,一手能抓五颗糖,便叫一‘掌’。”又排开五颗,“这又是一‘掌’。”再取两颗黑石子放在旁边,“这是余下的,二。”
他抬眼时,睫毛上还沾着点阳光,眼神亮得惊人:“教的时候,让孩子自己动手分。抓一把石子,五颗摆成一‘掌’,摆完数数有几掌,剩几颗,一眼就明白。加法就是把两堆合起来再分,减法就是从大堆里拿走小堆再数。规矩不用死记,做几遍就懂了。”
他顿了顿,指尖摩挲着布袋边缘,补充道:“这石子遍地都是,用细沙磨磨就成,装在袋里也丢不了。乡下学堂穷,不用花一文钱。”
教室内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蝉鸣。有人撇了撇嘴,嘴角挂着不以为然——这法子也太“土”了,连竹筹的边都沾不上,简直是把严谨的算学变成了孩童玩闹。周先生的脸色彻底沉了,山羊胡微微颤抖:“陈拙!算学乃六艺之要,讲的是法理精妙!你这法子,只教机械分合,不授数理根本,是舍本逐末!岂容你在此胡言!”
陈拙的脸“腾”地红透了,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他喉结滚动了两下,想辩说“乡下孩子就懂这个”,可话到嘴边,又被笨拙的言辞堵了回去,只攥紧了布袋,指节泛白,头却倔强地低着,不肯服软。
“周先生,何事动气?”
平和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像阵清风吹散了室内的滞闷。众人转头,只见林战立在门框下,月白锦袍衬得身姿挺拔,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他今日本是来巡视学堂课程,刚到廊下就听见了争执。学生们连忙起身行礼,周先生也收了怒容,快步上前,将前因后果细细说来,语气里仍带着对“歪门邪道”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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