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0章 农蓑披蓑趁泽润,待瞻晴旭满田畴(1/2)

卷首语

新政初兴,春风遍拂江南塞北。江南运河,经方泽疏浚之后,漕船连樯,过闸无阻。粮耗自三成减至半成,苏州粮栈米价,稳持半载。西北军饷,依 “票拟三附” 之规调度,按月足额输至营中。平虏堡士卒冬衣厚实,烽火台戍卒欢颜,传于京师,新政之效,渐露峥嵘。

然于光鲜表象之下,中枢政令落地之 “末里”,隐忧暗伏。浙江推行新麦种,官吏昧于农时,强令 “一刀切” 播种,致使秧苗枯槁。陕西核查灾情,竟以 “文书工整” 定赈灾之等,罔顾灾民食树皮之惨状。究其因,或为官吏久居衙署,不明实务;或因考核仍拘于 “唯资历、唯文书” 之旧弊。虽偏差细微,却足寒百姓之心。

德佑帝萧桓,抚案上累叠之 “实务奏报”,目光凝于李董 “农桑学堂需接地气”、江澈 “治水莫凭图纸” 之建言,思之愈明,曰:“新政之基,系于储君;储君治术,在于躬行。若萧燊唯知经卷空言,异日何以承继此务实新政?” 遂降旨,令太子太保沈敬之、内阁首辅陈文入东宫授课。

沈敬之执掌吏部十载,以 “实绩黜陟” 之法,破资历之迷障,李董、王砚等能臣,皆出其门下。陈文历仕七朝,曾随靖安帝亲赴灾区,深谙先朝治世实务,且主持拟定 “票拟三附” 之铁规。二人摒弃 “皓首穷经” 之虚谈,专以 “官吏考成、漕运账册、赈灾预案” 等鲜活事例为教材,立志以实务磨砺储君萧燊,为新政筑牢世代相继之根基。

惊蛰

雷擘鸿蒙雨势遒,蛰虫惊觉动荒丘。

乱丝织雾迷青嶂,怒浪冲沙卷素沤。

土润新苔黏石磴,风传嫩蕊落芳洲。

农蓑披蓑趁泽润,待瞻晴旭满田畴。

惊蛰过后,东宫“致知堂”的经筵一改往日旧貌。案上撤去了《论语集注》《孟子章句》,取而代之的是吏部的《官吏考成册》、户部的《漕运损耗账》、都察院的《贪腐查勘录》。萧桓亲送沈敬之与陈文入堂,抚着萧燊的肩道:“朕年少时学的是‘君君臣臣’,如今看来,不如‘民民事事’来得真切——这两位先生,能教你如何把‘江山’二字,写进百姓的碗里。”

沈敬之身着绯色官袍,须发皆白却目光如炬,他将一本泛黄的《官吏考核旧例》推到萧燊面前,指腹因常年翻案牍已磨出薄茧,点着“唯资历论”的条款沉声道:“殿下请看,前朝因循此法,苏州知府张庸凭三十年资历稳坐其位,任由漕运损耗从一成增至三成,粮船在码头堵到发霉,百姓却无米下锅。直到陆文渊举荐李董,我亲赴苏州核查其‘农桑兴利’实绩,力排吏部‘资历不足’的争议,才将张庸罢黜。考核官吏,当看‘谷仓实不实、百姓笑不笑’,而非‘乌纱戴多久’,这便是吏部的第一要务。”

陈文则取来一卷蓝布封皮的《先朝治世录》,这是他入阁时先帝亲赐,页边满是朱笔批注。他翻至“靖安帝铁腕治贪”篇,指尖划过“亲赴麦垄斩贪吏”的记载:“老臣当年以翰林院编修随驾,亲见靖安帝在河南麦田里,看着灾民啃树皮,当场将贪墨赈灾银的按察使斩于田埂。但斩人不是目的——次日便命老臣草拟放赈文书,连‘每斗米掺多少杂粮防饥民胀肚’都写得分明,三年后河南粮产翻倍,这才是‘惩恶’后的‘扬善’。如今新政初行,贪腐是拦路虎,可治贪之后如何养民,更需殿下上心。”

萧燊提笔在案头记下“考核重实绩,治贪明赏罚”十字,忽然抬头问道:“沈公,今吏部推行‘三考法’,若老臣资历深却无实绩,新臣有能却资历浅,该如何平衡?”沈敬之眼中闪过赞许,从袖中取出一份《贤才特荐细则》草稿,上面已按萧燊之意增补:“殿下问得正是要害——老臣昨夜已拟好此则,凡有‘民生实绩’者,可由三位以上实职官员联名举荐,绕开资历考核直接入阁议事。李董当年便是如此,如今这细则,就等殿下定夺后颁行。”陈文在旁补充:“此法需设‘举荐连坐制’,若所荐之人贪腐,举荐者一同问责,方能防滥举之弊——老臣已将此条附在细则末尾。”

第一堂经筵结束时,萧燊将《官吏考成册》与《先朝治世录》抱回书房,烛火下逐页批注。当看到“靖安帝亲查灾区”的记载时,他想起前日虞谦送来的江南暗访密报,提笔补道:“君之实务,始于亲闻民声。”窗外月光洒落,映着他专注的身影,恰似新政初萌的微光。

三日后经筵,陈文携来一桩棘手旧案:“先朝有县令,私吞赋税却以‘灾年减免’上报,百姓怨声载道,而其上司因收受贿赂,竟为他美言。此事若搁今日,殿下当如何处置?”他刻意看向案上萧燊批注的“亲闻民声”,静待其答。

萧燊没有立刻作答,而是召来侍立在外的中书省主事祝苓,取来江南漕运的“实绩台账”:“先生看,李董在苏州,每笔赋税皆有‘农户签字’,每笔支出都附‘用途清单’,连贪腐的缝隙都不留。那县令之弊,根在‘核查无据’——当设‘赋税双账制’,地方账与中枢账比对,再派巡按亲访农户,双重保险。”

沈敬之抚掌笑道:“殿下已得‘治吏之要’。昔年谢渊镇守西北,军饷发放必让士兵签字画押,将官再难克扣,这便是‘双账制’的雏形。老臣执掌吏部后,已将此法扩至全国赋税,如今正在编《官吏廉政档案》,凡贪腐者,档案用红笔圈注,终身不得复用——昨日还将三名有贪腐前科的官员,从陕西知府候选名单中划去了。”

“可若巡按与地方官勾结呢?”萧燊追问,目光扫过《先朝治世录》中“御史通贪”的记载,“前日虞谦密报,江南巡按张霖便与县令勾结,瞒报流民数量。”陈文闻言,取来都察院的“巡按轮换制”草案,这是他与虞谦商议半月的成果:“此乃对策——巡按任期不得超过两年,且需异地任职,家属留在京城由户部妥善安置,断其勾结根基。老臣还加了一条‘巡按述职需带民声册’,没有百姓签字的述职报告,内阁一律驳回。”他顿了顿,看向萧燊,“殿下前日说‘亲闻民声’,老臣便将此条融了进去。”

萧燊将“双账制”“廉政档案”“巡按轮换”三项制度抄录在案,旁注“相辅相成”四字。他忽然想起河南布政使柳恒的奏报,柳恒以“分段育苗法”增产,却因资历浅未获嘉奖,当即提笔:“沈公,当请吏部将‘民生实绩’纳入考核首位,柳恒这样的能臣,该优先升迁。”沈敬之颔首应允,次日便将此条增补进《官吏考核新则》。

这日经筵,沈敬之带来吏部的“官员任免册”,其中一份“陕西知府候选人名单”引发热议。候选人一是资深老吏,政绩平平;二是寒门出身的王砚,因盐课改革有功却资历尚浅,吏部官员对此争论不休。

“殿下以为当择何人?”沈敬之故意将王砚的“盐课改革账册”压在案下,这是他对储君的试探——看其是否会被“资历”迷惑。萧燊却先召来户部主事钱溥,细问盐课改革细节,待摸清王砚“厘清魏党旧账、盐课增收五成”的实绩后,断然道:“陕西乃西北门户,需能臣整顿财政,王砚最宜。”沈敬之这才将账册取出,笑道:“殿下目光如炬。老臣已派温庭玉去陕西暗访,百姓都说‘王砚来后,盐价稳了,日子松了’——这才是最真的考语。”

陈文补充道:“靖安帝曾言‘贤才不问出身’,当年提拔谢渊,便是因其在边境屡立战功,而非家世背景。老臣执掌内阁后,推行‘贤才跟踪簿’,命杨启每日核查新官实绩,王砚的名字已在簿上记了三次优等。前日吏部会议上,有老臣以‘资历浅’反对,老臣便将这三次优等实绩摆出来,无人再敢多言。”

萧燊却进一步提出:“仅靠中枢核查不够。当让陕西百姓参与考评——如李董在苏州,每半年由农户、商户为知府打分,分数低于六成者,即刻调离。”沈敬之闻言,立刻命吏部左侍郎温庭玉制定“民评官制”,将百姓评价权重设为三成,与中枢考核并重。

讨论间,吏部右侍郎陆文渊求见,带来江南举荐的“水利人才”江澈的卷宗——江澈因阻魏党挪用河工银被贬,复职后主持治水成效卓着。萧燊翻阅卷宗,见其中满是江澈手绘的水渠图与农户感谢信,当即道:“此人当任工部郎中,主持全国水利,比纸上谈兵的老臣强百倍。”

沈敬之与陈文对视一眼,皆面露欣慰。沈敬之取出早已备好的“江澈任职诏书”,笑道:“殿下与臣等不谋而合。老臣为江澈的任职,特意去工部查了三个月的治水档案,确认他主持的水渠无一溃堤;陈文大人则补了前朝治水成例,确保其政令有章可循——此诏已按‘票拟三附’制度完备手续,只待殿下过目。”萧燊仔细核查后签字,江澈的任命当日便发往江南,沈敬之望着诏书离去的方向,对陈文低语:“殿下识才、信才,我们便为他举才、护才,新政根基稳了。”

经筵渐入深境,陈文特意请来户部尚书周霖,与萧燊探讨“财政与民生”的关系。周霖带来“盐课分户管理法”的推行报表:“自此法推行,盐价稳定,国库增收,但河南灾区仍需减免赋税,如何平衡‘增收’与‘减负’,还请殿下赐教。”

萧燊取来河南布政使柳恒的“灾民生计簿”,上面详细记录着灾区户数、田亩受损情况:“减负不是盲目减免,当‘精准施策’——受损三成以上的农户全免,一成至三成的减半,无受损的足额缴纳。同时,以盐课增收的银两设‘救灾专项款’,定向用于河南补种麦种。”

“殿下此法,暗合靖安帝‘量入为出’之道。”陈文补充,他昨夜已与周霖核算过盐课增收数额,此刻胸有成竹,“老臣算过,盐课增收的银两,足够覆盖河南灾区的减免缺口。靖安年间江南大旱,帝命户部按灾区等级定减免额,老臣当时掌户部文书,亲见帝爷在账本上批注‘宁亏国库,不亏民生’——如今我们既要学他的仁心,也要学他的精细,徐英推行的‘专项款闭环制’,便是老臣按当年旧例改良的,确保每笔钱都用在民生上。”

周霖点头称是,又递上漕运损耗的最新数据:“方泽疏浚河道后,漕运损耗从三成降至半成,节省的粮食可养活十万灾民。但有官员提议将结余粮食充入国库,殿下以为如何?”萧燊立刻道:“当设‘漕运结余粮仓’,专备灾年之用,由户科给事中钱溥督查,避免被挪用。”

当日经筵结束后,萧燊亲赴户部,与周霖、钱溥共同拟定《漕运结余管理办法》。他在办法中特别注明:“结余粮食的使用,需附灾民签收清单,每季度上报东宫。”周霖感慨道:“殿下将‘实务’二字刻进了财政里,这才是‘以民为本’的财政。”

初夏的经筵上,萧燊与陈文就“治民宽严”展开了一场激烈辩论。陈文主张“宽仁为主”,引靖安帝轻徭薄赋的案例;萧燊却认为“宽严相济”,以江南惩治豪强为例,二人各执一词,案上的《先朝治世录》被翻得哗哗作响。

“先生看江南按察使顾彦的奏报,”萧燊将一份卷宗推到陈文面前,“苏州豪强私占河道,致使农户灌溉无水,若一味宽仁,百姓何以安身?顾彦铁腕拆毁豪强围堤,才换得水流通畅,这便是‘严’的必要。”他顿了顿,又道:“但拆堤后,需为豪强安排其他生计,这便是‘宽’。”

致知堂内,案牍堆积如山,墨香混着窗外飘来的槐花香漫在空气中。陈文枯瘦的手指抚过浙江按察使顾彦的卷宗,见其上“拆豪强私堤后,收其闲置百亩地设农桑学堂,招流民子弟授耕作之术”的记载时,指节微微一顿,随即颔首赞道:“殿下所言极是。治世如医病,峻药治沉疴,温汤养元气,宽严不可偏废。”

他抬眼望向萧燊,眸中闪过对前朝的追忆:“老臣三十年前在浙江任通判,恰逢太湖豪强兼并万亩良田,佃农无地可种,聚众闹事。当时老臣请旨,先以‘擅占民田’罪收没豪强土地(严),再将田亩按人头分给佃农,还替他们向户部请得‘三年免税’的恩旨(宽)。记得颁田那日,有老农捧着新田契哭,说‘这辈子终于有自己的地了’——若非宽严相济,只惩不抚,恐难平民心。”说到此处,他翻出秦仲的新麦种推广奏报,指着“已建五处农桑学堂”的批注,“如今秦仲推新种,老臣特意写信叮嘱,不许他强令农户播种,先让学堂先生在试验田种出成效,农户见了实惠自然肯学,这便是‘宽’的妙用。”

沈敬之适时放下手中的《官吏考核草稿》,指尖叩了叩案上“治民尺度”四个朱字,他执掌吏部十载,见惯了因尺度失当引发的民怨:“陈文大人说得在理,而宽严的标尺,从来不是官威,而是‘是否利民’。前朝谢渊镇守西北,查出将官克扣军饷,当即斩了为首三人(严),却又奏请朝廷设‘边军优抚银’,每月给士兵家眷送米送布(宽)。那些戍卒得知后,在烽火台上喊‘愿以性命守边疆’,这便是‘以民为尺’的成效。”

他将考核草稿推到萧燊面前,只见“宽严相济”四字被红笔圈出,旁注“专项评分”:“老臣已命吏部修订《官吏考核新则》,考核表单设‘宽严平衡’一项,凡只知用重典压民,或纵容贪腐失察者,这项一律评下等,直接影响升迁。殿下日后治理朝政,只需时时翻这本‘民声册’——百姓夸的便是该宽之处,百姓怨的便是当严之地,断不会失了尺度。”

萧燊听得双目发亮,胸中郁结豁然开朗,当即扬声道:“取都察院的‘民声记录册’来!”内侍应声捧来一本厚册,册页边缘已被翻得发毛,纸页上沾着些许麦屑与泥点,那是巡按从田间地头带回的民声。萧燊取过狼毫,在扉页郑重写下“宽严唯民”四个大字,墨色沉实如铁。

他随手翻阅册页,翻到陕西按察使董闻的治绩记录时停住——董闻处理部族纷争,既将挑事的部族首领依法流放(严),又为受牵连的无辜牧民拨下赈灾粮,还请太医院派医官治伤(宽),下面附着牧民联名画押的感谢信。萧燊提笔在旁批注:“董闻治事,宽严得宜,可擢升都察院副都御史,赴江南各省宣讲‘宽严相济’之法,让各地官吏都学这‘以民为尺’的本事。”

这场君臣论道的动静,早有内侍报给萧桓。他特意换了便服,不带扈从悄然入东宫,刚到致知堂外,便听见萧燊与沈、陈二人探讨“江南赋税优化方案”。“江南豪强田多税少,当按田亩定税,超千亩者加征三成(严);而寒门佃农,税银减半,遇灾年可申请全免(宽)。”萧燊的声音沉稳有力,透着胸有成竹的底气。

萧桓推门而入,脸上满是笑意,他拿起方案稿纸,见上面密密麻麻批注着“民声册摘录”——“苏州佃农诉‘税重难活’”“松江豪强瞒报田亩”,字迹工整清晰。“好,好一个‘宽严唯民’!”他拍着萧燊的肩膀笑道,“你已懂‘治国如烹小鲜’的道理——火太猛会焦,火太弱不熟,火候精准,才能五味调和。这江南赋税方案,既压得住豪强气焰,又暖得了寒门之心,正合朕意,明日便可交内阁票拟推行。”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