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老门生三世报恩(1/2)
买只牛儿学种田,结间茅屋向林泉;也知老去无多日,且向山中过几年。为利为官终幻客,能诗能酒总神仙;世间万物俱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
这八句诗,都是通达事理之人说的话,其中最后一句“老去文章不值钱”,还有一番说法呢。
一般来说,一个人功名来得早还是晚,都逃不过命运的安排。有的人年少得志,有的人却大器晚成。年少得志的人,未必能有长久的成就;大器晚成的人,也未必就一事无成。千万不能因为自己年轻就骄傲自满,也不能因为自己年纪大了就自暴自弃。这“年轻”和“年老”的说法,光看岁数可不算数。
就好比甘罗,十二岁就当了丞相,可十三岁就去世了。这么说来,他那十二岁的年纪,其实就相当于别人头发花白、牙齿掉光、弯腰驼背的晚年了,剩下的日子已经很短,根本算不上少年。再说说姜太公,八十岁的时候还在渭水边上钓鱼呢。后来他遇到了周文王,文王用车子把他载回朝中,拜他为师尚父。文王去世后,武王即位,姜太公又手持斧钺担任军师,辅佐武王讨伐商纣王,奠定了周朝八百年的基业,自己也被封到了齐国。他还教导儿子丁公治理齐国,自己则留在周朝担任丞相,一直活到一百二十岁才去世。你想想,八十岁的一个老渔翁,谁能料到他往后还有那么多大事业要做,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这么看的话,他八十岁的年纪,其实就相当于别人刚束发成年、刚戴上官帽、刚娶媳妇、刚参加科举童子试的年纪,根本算不上老年。
世上的人只知道盯着眼前的富贵贫贱,哪里会去想一个人往后的日子是长是短?见到年少得志的,就拼命奉承巴结;看到那些年纪大了、仕途不顺的,就怠慢轻视。这都是些见识短浅的人。这就跟种田一样,有早熟的谷子,也有晚熟的水稻,谁也说不准到底哪一种收成更好。古人说得好:东园里的桃李花,开得早,败得也快;山涧边的松树,生长得慢,到了晚年却依旧郁郁葱葱,苍翠挺拔。
话说在明朝正统年间,广西桂林府兴安县有一个秀才,复姓鲜于,名叫鲜于同,字大通。他八岁的时候就被举荐为神童,十一岁就考中了秀才,还被破格增补为廪生。论起他的才学,就连董仲舒、司马相如这样的大文豪,他都不放在眼里,真是胸藏万卷诗书,笔下文采能横扫千军。论起他的志气,就算是冯京、商辂那样连中三元的才子,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囊中之物,真是壮志凌云,豪气冲天。
可谁能想到,他偏偏就是才学越高,命运越坎坷,志向越大,福分越浅薄。年年参加科举考试,岁岁都挤进考场,却始终没能得到考官的赏识,没能金榜题名。到了三十岁的时候,按照资历,他本该被举荐为贡生了。但他是个有才有志的人,压根瞧不上贡生那条出路。他心里盘算着,穷秀才家全靠学堂里每年发的那几两廪银,当做读书的本钱。要是离开学堂,就没了这笔收入;再要是去京城国子监读书,反而还要花费不少路费盘缠。况且在本省参加科举考试,比在国子监更容易考中,这么一算,去当贡生实在不划算。
后来他偶然在朋友面前透露出不想当贡生的念头,这下可好了,那些按资历排在他后面、等着当贡生的秀才,纷纷找上门来,想要他把贡生的名额让出来,还情愿拿出几十两银子作为酬谢。鲜于同还能白得这笔好处,心里暗自得意,觉得自己占了个大便宜。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慢慢成了惯例。之后人人都想当贡生,个个抢着来求他。
鲜于同从三十岁那年让贡开始,一连让了八次,到了四十六岁,还依旧埋没在秀才的行列里,和一群年轻秀才一起追逐科举功名。有人嘲笑他,有人怜悯他,也有人劝他。那些嘲笑他的,他全当没听见;那些怜悯他的,他也坚决不接受;只有那些劝他干脆去当贡生的人,会惹得他勃然大怒,说道:“你劝我去当贡生,无非是说我年纪大了,这辈子都别想考中科举了。可你不知道,‘龙头属于老成’,梁皓八十二岁还考中了状元,也为天下有骨气、肯读书的男子汉争了口气。我要是情愿屈就,三十岁那年就去当贡生了;再稍微花点心思钻营打点,至少也能当个府县的辅佐官员,昧着良心做事的话,完全可以荣华富贵,养家肥宅。
可如今这世道,就是个看重科举功名的世界!就算是孔夫子那样的圣人,要是没考中科举,谁又会承认他胸有才学呢?反倒是那些穷乡僻壤的毛头小子,粗粗记得几篇陈腐的八股文,要是碰上瞎眼的考官,胡乱圈点一番,就能在睡梦里混个进士头衔。一旦中了进士,照样有人巴结着拜他做门生,尊称他为老师,他就算是天南海北地胡吹乱侃,又有谁敢出个题目,再考考这个戴乌纱帽的进士呢?
不仅如此,做官里头还有太多不公平的地方!进士出身的官员,就像是铜打铁铸的一般,就算肆意妄为,也没人敢说个“不”字;而那些靠贡生出身的官员,就算做事兢兢业业,小心翼翼得像捧着鸡蛋过桥一样,上司还总要找他的麻烦。等到巡按御史回京复命,弹劾官员的时候,只要是进士出身的,就算把他写得极其贪婪残酷,旁人平心而论,觉得他被捉拿审问也罪有应得,可到了最后,朝廷生怕断了这些进士官员的后路,总会说:‘这个官员,虽然为官不端,但念在他初出茅庐,或者还年轻,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还有望在晚年奋发图强,就按照处事浮躁或者政绩不足的条例,降职调任吧。’没过几年,这些人又能官复原职,甚至步步高升。要是舍得花些银子,央求有权有势的人出面挽回,最多不过是调换个地方做官,压根不算什么大事。
可贡生出身的官员就不一样了,只要犯了一分错,就会被当成十分错来处理;运气不好的话,碰上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没处发泄怒火,就算你是个清廉贤明的好官,也免不了要替那些进士出身的官员背黑锅。有这么多不公平的地方,所以我要是考不中进士,干脆就别做官了!我宁可一辈子做个老秀才,就算死了,到阎王面前高声喊冤,也能博个来世出头的机会。我怎么能甘心屈身求全,整天受别人的气,靠吃顺气丸过日子呢!”
说完,鲜于同便吟出一首诗来:“从来资格困朝绅,只重科名不重人。楚士凤歌诚恐殆,叶公龙好岂求真。若还黄榜终无分,宁可青衿老此身;铁砚磨穿豪杰事,春秋晚遇说平津。”
汉时有个平津侯,覆姓公孙名弘,五十岁读《春秋》,六十岁对策第一,做到丞相封侯。鲜于同后来六十一岁登第,人以为诗谶,此是后话。
鲜于同自从吟完那八句诗后,求仕的志向反倒越发坚定了。可无奈他时运不济,转眼就到了五十岁,依旧是“苏秦还是旧苏秦”,没能改换门庭、金榜题名。又过了几年,他就连秀才的岁考都考不好了。可每到科举考试的年份,第一个拦在考场门口请求报考的,还是他,也因此招来了不少人的厌烦和轻视。
到了天顺六年,鲜于同已经五十七岁,鬓角头发都变得花白,却还是挤在一群年轻秀才中间,兴致勃勃地谈论文学、讲解经艺,说起来就滔滔不绝。那些年轻人看见他,有的把他当成怪物,远远地躲开;有的把他当作笑柄,凑上前去戏弄他。
再说兴安县的知县,姓蒯名遇时,表字顺之,是浙江台州府仙居县人。他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科举,名气和声望都很高。他喜欢和人谈论文学经艺、品评古今人物,却有个毛病——偏爱年轻人,看不起年长的读书人,做不到一视同仁。见到年轻有为的秀才,他会格外看重、多加鼓励;要是碰到年纪大的读书人,就把人家当成腐朽无用的东西,嘴上喊着“先辈”,语气里却满是戏谑和轻慢。
这一年乡试的日子快到了,学政下发公文,命令各县对秀才进行录科考试,选拔有资格参加乡试的人。蒯知县便召集全县的秀才进行考试,他让人把试卷上的姓名糊起来再批改,仗着自己眼光准,一心要秉公评判。他从一堆试卷里挑出一份当作第一名,心里得意极了,就当着所有秀才的面夸赞道:“本县选中的这份榜首试卷,文风很有吴越地区的韵味气度,作者这次乡试肯定能一举得中,接下来的会试也能接连告捷,咱们全县的秀才,没人能比得上他!”
众人都拱手恭听,就像当年汉高祖刘邦筑坛拜将一样,满心好奇到底是哪位有名的才子能得到这般赏识。可等到拆开封条、唱名公布的时候,只见一个人应声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你道这人长什么样?长得又矮又胖,胡须头发一半黑一半白;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儒巾,样式早就过时了;身上穿的蓝色长衫,补丁叠着补丁,到处都是破洞。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觉得:这人要是穿上官服,简直就像阎王殿里的胡判官。也不枉知县大人刚才夸赞,这位“先辈”今天可算是扬眉吐气了。别羡慕他,也别自己叹气,谁都有变老的那一天。不用钻营,不用忙活,按资历排序,早晚也能轮到自己当案首。
这个考中案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被人当成怪物、笑柄的五十七岁秀才——鲜于同。满堂的秀才顿时哄堂大笑,都起哄道:“鲜于‘先辈’,又被重用啦!”就连蒯知县自己,也羞得满脸通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一时眼花看错了文章,如今在众人注视的场合,又怎么能反悔呢?他憋着一肚子气,胡乱把剩下的试卷都拆完了。还好除了第一名,后面选中的一个个都是年轻有为的秀才,这才让他心里稍微好受了点,算是嗔怪中带着几分欢喜。当天蒯知县把秀才们的事情安排完,回到县衙后就一直闷闷不乐,这事咱们就不多说了。
再说鲜于同年轻的时候本就是个有名的才子,可因为仕途困顿蹉跎了这么多年,虽然求仕的志向没磨灭,心里却也满是失意和惭愧,就像屈原在江边独自吟诵,满心愁苦;又像苏秦失意归家,满面羞惭。
今天他完全没料到,自己竟然考了个录科案首,心里也不由得泛起几分兴奋。他知道到了学政主持的考试,学政未必会喜欢自己的文章,但好在有了县里案首的身份,就能直接获得参加乡试的资格,于是他兴冲冲地赶往省城参加考试。
到了省城,其他考生都在住处埋头研读经书、温习策论,只有鲜于同因为平日里学问就很扎实,整天就在街上闲逛。旁人看见他这副模样,都猜测道:“这位老相公,怕是来送儿子、孙子进考场的吧?真是个局外人,日子过得也太悠闲自在了!”要是有人知道他自己就是来参加乡试的秀才,少不得要嘲笑他几声。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八月初七。街上锣鼓喧天、吹吹打打,大家都在迎接主考官进入贡院。鲜于同凑过去看热闹,竟发现兴安县的蒯知县,被聘请担任《礼记》房的考官。鲜于同心里暗自盘算:我和蒯知县考的是同一本经籍,他之前还把我取为案首,肯定是赏识我的文章,这次我肯定能碰上好运,十有八九能考中。
可他哪里知道,蒯知县心里根本不是这么想的。蒯知县又有了别的心思,他琢磨着:“我要是录取一个年轻的考生做门生,他往后的仕途还长,能当官的年头也多,我这个房师也能跟着沾光、靠得上他。那些年纪大的老秀才,就算录取了也没什么用处。”他还在心里嘀咕:“之前录科考试的时候,我真是昏了头,竟然错选了鲜于‘先辈’当案首,害得我在众人面前丢尽了脸面。这次乡试我要是再录取了他,岂不是又要闹一场笑话?我现在阅卷,只要是三场试卷写得工整完备的,多半是老学究写的,年纪肯定不小了,绝对不能录取。我只挑那些文笔稚嫩、章法混乱、四六骈文写得歪歪扭扭、策论写得底气不足、判词写得糊里糊涂的试卷,这些肯定是年轻考生的手笔。他们虽然学问还不够扎实,但再培养一两科,年纪还不算大,正好还能避开鲜于同这个麻烦事。”
蒯知县打定主意后,就照着这个标准阅卷,挑了几份写得乱七八糟、勉强有点文采的试卷,画上大圈大勾,呈交给了主考官。主考官看了之后,都批了“中”字。
到了八月二十八日,主考官和各房考官一起在至公堂上拆封填榜。《礼记》房推荐的榜首试卷,考生是桂林府兴安县的秀才,复姓鲜于名同,修习的是《礼记》——又是那个五十七岁的“怪物”“笑柄”,这下他可算是侥幸考中了。蒯知县看到这结果,惊讶得不得了。主考官见蒯知县一脸不高兴,就问他是什么缘故。蒯知县连忙说道:“那个鲜于同年纪已经太老了,要是把他排在前列,恐怕压不住年轻的考生,我情愿换一卷上来顶替他。”
主考官指着堂上的匾额说道:“这座大堂既然名叫‘至公堂’,怎么能因为考生年纪大小就心存偏私、有所好恶呢?自古以来,科举的状元就常常属于老成之士,录取他正好也能鼓舞天下读书人的志气!”说完就不肯更换,最终判定鲜于同是乡试第五名正魁。蒯知县也没办法,只能作罢。这真是:任凭你费尽心机算计,命中注定的事情终究改变不了;本来一心想选年轻考生,到头来还是录取了那个老怪物。
蒯知县原本打定主意不想录取鲜于“先辈”,所以只挑那些写得乱七八糟的试卷录取。可鲜于同本是饱学之士,文章肯定写得工整完备,怎么反倒合了蒯知县的心意呢?原来鲜于同在八月初七那天看到蒯知县进了贡院,自以为这次肯定能交好运,回到住处就多喝了几杯冷酒,结果伤了脾胃,闹起了腹泻。他勉强撑着进了考场,一边忍着腹痛构思文章,一边不停地往茅房跑,泻得浑身发软、有气无力,文章也只能草草写完。第二场、第三场考试,他还是这副模样,满肚子的学问,一点都没发挥出来。他考完之后,自己都觉得肯定考不中了。谁知蒯知县偏偏就不喜欢工整完备的文章,他这篇潦草的答卷,反倒让他高中了乡试正魁。这也是他时来运转,否极泰来,阴差阳错之间,竟然就这么凑巧得中了。
这一年兴安县,就只考中了鲜于同一个举人。当天鹿鸣宴结束后,各位同榜考中的举人按年龄排次序,鲜于同就排在了第一位。各房的考官见到自己录取的门生,都十分高兴,只有蒯知县还是闷闷不乐。鲜于同感激蒯知县两次赏识自己的恩情,对他更加殷勤恭敬,可蒯知县对他却越发冷淡敷衍。后来鲜于同去京城参加会试,蒯知县也只是按惯例对待他,一点都没有格外关照、多加提携的意思。
第二年,五十八岁的鲜于同参加会试,结果落榜了。他见到蒯知县,蒯知县没别的话好说,只劝他不如接受朝廷的选任,去当个小官算了。鲜于同当了四十多年的秀才,都不肯屈就去做贡生出身的官,如今才刚考中举人一年,怎么肯甘心去就任举人出身的官职呢?他回到家后,读书的兴致反而更浓了。每次听说乡里的秀才聚在一起切磋文章,他就揣着纸墨笔砚,凑到人家的文会里一起写文章。任凭众人耍弄他、嘲笑他、埋怨他、嫌弃他,他都全不在意。写完文章后,他把众人的作品都看一遍,就高高兴兴地回家了,还把这当成了家常便饭。
时光飞逝,一转眼三年过去,又到了会试的日子。鲜于同这年已经六十一岁了,年纪虽然又长了几岁,精神头却还是和从前一样健旺。这是他第二次进京参加会试,在住处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考中了会试正魁,榜上有他的名字,可后面填的考试科目却是《诗经》,不是他一直修习的《礼记》。鲜于同本就是学识渊博的老儒生,哪一门经书钻研得不透彻呢?他一心盼着考取功名,对梦里的话不由得不信,干脆就改考《诗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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