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老门生三世报恩(2/2)
世上的事就这么凑巧。蒯知县为官清廉,被选调进了京城,朝廷钦授他礼科给事中的官职,这一年他又被选入会试,担任经书房的考官。蒯知县不知道鲜于同改考经书的事,心里暗自盘算:“我前两次都犯了糊涂,竟把鲜于‘先辈’取为榜首,这次会试,他的年纪更大了。要是我在《礼记》房阅卷,再把他取中,那可就成了我一辈子的污点。我现在干脆不看《礼记》的卷子,改去看《诗经》的卷子,这样不管鲜于‘先辈’中不中,都跟我没关系了。”等到进入贡院开始阅卷,他就请求负责批阅《诗经》五房的试卷。
可蒯知县转念又想:“天底下像鲜于‘先辈’这样的老儒生,想必也不止一个。我就算不取中鲜于同,要是又取中了别的老头子,那岂不是‘躲了雷公,又遇了霹雳’!我想到了,但凡那些老儒生,对经书的要义肯定理解得十分透彻;而那些年轻人,心思都放在四书文上,对经书的理解必然不精深。现在我阅卷,偏不挑那些四书五经答得工整完备的,只要是文笔还算有点底子,就算对题目的主旨理解得有点偏差也没关系,这样录取的肯定是年轻人。”
他按照这个标准阅完卷,把选中的试卷呈了上去。等到会试结果揭晓,《诗经》五房推荐的榜首试卷,排在第十名正魁。拆开封条查看姓名籍贯,赫然写着——桂林府兴安县学生,复姓鲜于名同,修习《诗经》。偏偏又是那个六十一岁、被人当作怪物和笑柄的老秀才!蒯遇时气得眼睛发直、嘴巴大张,整个人像一截枯木、一堆死灰似的,半天回不过神来。他心里懊悔不已:早知道富贵功名都是命中注定的,何苦从前白费那么多心思呢!
蒯知县又琢磨起来:“世上同名同姓的人虽然多,但桂林府兴安县肯定不会有两个鲜于同。只是他一向考的是《礼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改考《诗经》了,真是怪事!”等鲜于同来拜见他的时候,蒯知县就问起了他改考经书的缘由。鲜于同把梦里的情形说了一遍,蒯知县连连叹息,说道:“真是天命注定的进士,真是天命注定的进士啊!”打这以后,蒯知县和鲜于同的师生情谊,反倒比以前深厚了几分。
殿试结束后,鲜于同的成绩排在二甲前列,被授予刑部主事的官职。别人都觉得他晚年才考中功名,又被分到刑部这种没什么油水的冷门部门,都替他憋屈,可他自己却过得怡然自得。
再说蒯遇时在礼科任职期间,向来直言敢谏,因为在奏疏里触怒了大学士刘吉,被刘吉找了个罪名,关进了诏狱。那时候刑部的官员一个个都巴结刘吉,想把蒯知县往死里整。可巧的是,鲜于同正好在刑部任职,他尽全力周旋关照,蒯知县才没吃什么大亏。鲜于同还召集了当年同榜考中的举人,到各个衙门去求情疏通,蒯知县最终得以从轻发落,只是被贬官调任。
蒯知县事后暗自思忖:“‘着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栽柳柳成荫’。我当初要是没取中这个老门生,今天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了。”于是他专程赶到鲜于同的住处登门道谢。鲜于同说:“门生承蒙恩师三次赏识提拔,今天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只能稍稍报答乡试时恩师的知遇之恩罢了。您对我的大恩大德,如同天高地厚,我这点小事,连万分之一都报答不了啊!”当天师生二人开怀畅饮,才依依不舍地告别。打这以后,不管蒯知县是在家闲居还是在外地做官,每年必定会派人来问候鲜于同,有时候一次,有时候两次,虽然送的礼物不算贵重,不过是表达一份心意罢了。
时光又匆匆过去六年,鲜于同在刑部一步步升迁,按资历应该升任知府了。京城上下都看重他的才干和人品,敬重他的老成持重,吏部打算给他安排一个好的职位。可鲜于同对此一点都不在意。
有一天,他偶然收到一封来自仙居县的信,信里说蒯知县的儿子蒯敬共,和当地的富豪查家争夺坟地的地界,两人吵了一架。后来查家走失了一个小厮,就诬告是被蒯敬共打死的,还以人命案把蒯家告到了官府。蒯敬共没钱没势,没法跟查家打官司,干脆一溜烟逃到云南他父亲的任所去了。官府怀疑蒯敬共是畏罪潜逃,觉得命案属实,就接连不断地派人去蒯家抓人,还把蒯家的几个家属关进了监狱,蒯家上下都吓得惶惶不安。
鲜于同打听得知,台州府正好缺一个知府,就托人去吏部请求调任这个职位。吏部知道台州原本就不是什么富庶的好地方,既然鲜于同自己愿意去,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当即就把他调任为台州府知府。
鲜于同到任三天,查家就知道新太守是蒯知县的门生,特意讨了这个官职来台州,就是为了给蒯家解围,肯定会有所偏袒。于是查家先派人到知府衙门附近散布谣言,故意刁难挑衅,鲜于同却假装没听见。蒯家的家属来衙门喊冤,鲜于同也装作不理不睬的样子。暗地里,他却派了干练的捕快出去查访,务必找到查家走失的那个小厮。
过了两个多月,那个小厮终于在杭州被抓到了。鲜于太守当堂审问,查明小厮确实是自己离家出走的,跟蒯家没有半点关系。于是他下令责打了小厮一顿,让查家来人把他领回去,同时把被关押的蒯家家属全部释放。
之后鲜于太守选了一天,亲自来到那块坟地,实地查看地界。查家见小厮已经被找到,知道自己诬告的事情站不住脚,担心结案的时候自己会吃亏,就一边托有头有脸的人物去太守府说情,一边派人去蒯家,情愿让出争执的坟地地界,请求和解。蒯家的冤屈已经洗清,也不想再和查家结仇,就同意了和解。鲜于太守批准了两家的和解请求,又对查家诬告的行为略加惩罚,还把审理结果详细禀报给了上级,两家对这个结果都心悦诚服。这正是:只要官府有明镜高悬,就不怕民间有奸诈刁顽。
鲜于太守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到云南去回复房师蒯知县。蒯知县收到信后大喜过望,心里暗想:“‘树荆棘得刺,树桃李得荫’。我当初要是没取中这个老门生,今天我们家的身家性命恐怕都保不住了。”于是他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感谢信,派儿子蒯敬共亲自送到台州府去答谢。
鲜于同对蒯敬共说:“下官晚年仕途坎坷,被世人嫌弃,多亏了令尊老师三次赏识提拔,才得以金榜题名。我常常担心自己会早早离世,没法报答这份天大的恩德。如今恩兄蒙受不白之冤,我理当为他洗刷冤屈。下官不过是顺势而为,略尽微薄之力,只能稍稍报答老师当年乡试提拔我的恩情,这份大恩,我至今还欠着太多太多啊!”随后鲜于同又帮蒯敬共料理家里的事,劝他闭门读书,之后两人就没什么牵挂了。
鲜于同在台州做了三年知府,政绩斐然,名声远扬,随后升任徽宁道兵备佥事,又一步步升到河南按察使,他在职期间一直勤勉尽责。等到他八十岁的时候,精力反倒比年轻人还要充沛,又被提拔为浙江巡抚。
鲜于同心里暗想:“我六十一岁才考中进士,幸好科举之路虽然坎坷,仕途却还算顺利,从没遇到过什么风波。如今我官至巡抚,荣耀已经到了极点。我一生都坚守清廉勤勉的志向,没有辜负朝廷的信任。现在也该急流勇退,辞官回乡了。只是我受了蒯公三次知遇之恩,还没能完全报答,这次调任正好是在老师的家乡任职,或许能再尽一点微薄之力。”
于是他选定日子,启程前往浙江赴任。一路上的迎送排场十分荣耀,这些就不用细说了。没过几天,他就到了浙江省城。这时候蒯知县也已经接连升迁,做到了布政使参政的职位,后来因为患了眼疾,没法处理政务,就辞官回乡养老了。
蒯参政听说鲜于同这位“先辈”又来担任本省巡抚,就领着十二岁的孙子,亲自赶到杭州去拜见。虽然蒯参政是鲜于同的房师,年纪却比鲜于同小二十多岁。如今蒯参政辞官在家,又得了眼疾,显得老态龙钟,十分可怜。而鲜于同已经八十岁了,身体却还像壮年人一样硬朗,官位更是高居巡抚。这事也可见,一个人能不能发达,和年纪早晚是没有关系的。蒯参政见了这副情形,不由得感慨了许久。这正是:松柏何必羡慕春天开花的桃李呢?请你看看它们在寒冬腊月里的枝叶,便知高下了。
再说鲜于同到任之后,正打算派人去问候蒯参政,就听说蒯参政登门拜访,心里高兴极了,连忙来不及穿鞋,拖着鞋子就出门迎接,还把蒯参政请到自己的私宅里,以师生之礼恭敬相待。蒯参政叫过十二岁的孙子,对他说:“快拜见老公祖。”鲜于同问:“这位是老师的什么人啊?”
蒯参政说:“老夫蒙受老公祖的救命之恩,犬子当年遭难,又多亏老公祖为他洗刷冤屈,这份恩情简直如同天覆地载一般深重。如今有幸,老公祖您这位福星又来到我们浙江任职。老夫身体衰病,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犬子读书没什么出息,只有这个孙子,名叫蒯悟,天资还算聪颖,我特意带他来托付给您,求老公祖您多多关照一二。”
鲜于同说:“门生年纪已经大了,早就不是官场里的人了,只是因为还没能报答完老师的恩德,才勉强出来做官。今天老师把令孙托付给我,正是门生报答恩德的好机会啊。我想把令孙留在我的衙门里,和我的孙儿们一起读书学习,不知道老师您放不放心?”蒯参政说:“要是能承蒙老公祖教导,老夫就算死了,也能瞑目了!”
于是鲜于同就留下两个书童伺候蒯悟,让他在巡抚衙门里读书。蒯参政这才安心告辞回去。蒯悟确实天资过人,写文章的水平一天比一天高。就在这年秋天,学政到浙江巡查,鲜于同极力举荐蒯悟是神童,蒯悟顺利考中秀才,还被增补为廪生,之后依旧留在衙门里用功读书。
三年之后,蒯悟的学问已经十分扎实了。鲜于同说:“这孩子已经能考取功名了,我也总算能报答完老师的恩情了。”于是他拿出三百两俸禄,送给蒯悟作为读书赶考的费用,还亲自送他回到台州府仙居县。
可巧的是,蒯参政就在三天前病逝了。鲜于同痛哭着祭奠完毕,问蒯敬共:“老师临终前,还有什么遗言吗?”蒯敬共说:“先父临终时说,他自己不幸年少得志,所以才养成了偏爱年轻人、轻视老年人的毛病。当年只是偶然间糊里糊涂取中了老公祖您,后来他也收了很多年轻门生,这些人贤愚不一、仕途起落不定,没一个能帮得上他的忙,到头来全靠老公祖您一个人,自始至终关照我们家。他叮嘱我们子孙后代,永远都不能怠慢那些老成持重的读书人!”
鲜于同听了哈哈大笑,说:“下官今天总算三次报答了老师的恩德,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扶持起用老成人也是大有用处的,可不能偏爱年轻人、轻视老年人啊!”说完,他辞别蒯家人,返回省城,起草了一份奏章,请求辞官回乡养老。朝廷批准了他的请求,允许他乘坐驿车还乡,鲜于同从此就在乡下悠闲度日。每天除了教导儿孙读书,闲暇时就和乡里的老人们一起饮酒赋诗,过得十分惬意。
又过了八年,鲜于同的长孙鲜于涵在乡试中考中了高魁,接着进京参加会试。正好这一年仙居县的蒯悟也考中了举人,同样来到了京城。两家本就是三代世交,两个年轻人又曾经是同窗,就住在同一个住处读书备考。等到会试结果揭晓,两人竟然同榜考中了进士,两家互相登门道贺,传为一段佳话。
鲜于同五十七岁考中举人,六十一岁考中进士,在官场上任职二十三年,身穿紫袍、腰系金带,朝廷还封赏了他的三代祖先。辞官回乡后,又亲眼看着孙子考中功名,一直活到九十七岁,整整享受了四十年的晚运。
直到现在,浙江一带的读书人都肯用功读书,就算到了六七十岁也不肯放弃,所以常常有大器晚成的人。后人有一首诗感叹这件事:
利名何必苦奔忙!迟早须臾在上苍。
但学蟠桃能结果,三千馀岁未为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