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钝秀才一朝交泰(1/2)
蒙正窑中怨气,买臣担上书声;丈夫失意惹人轻,才入荣华称庆。红日偶然阴翳,黄河尚有澄清。浮云眼底总难凭,牢把脚跟立定。这首〔西江月〕,大概说人穷通有时,固不可以一时之得意,而自夸其能;亦不可以一时之失意,而自坠其志。
唐朝甘露年间,有个叫王涯的丞相,官居一品,权势盖过朝中所有官员,家里的仆人就有上千个,每天光是吃饭就要花上万钱,那荣华富贵真是说都说不完。他的丞相府厨房和一座寺庙紧紧挨着,每天厨房里刷锅洗碗的脏水,都倒进沟里,这些水最后会从寺庙里流出去。
有一天,寺庙里的老和尚出门,偶然看见沟里的水流中有白色的东西,大的像雪花片,小的像碎玉屑。他走近一瞧,原来都是上好的白米饭,是从王丞相家厨房的锅碗里洗刷下来的。老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随口吟了一首诗:“春时耕种夏时耘,粒粒颗颗费力勤;舂去细糠如剖玉,炊成香饭似堆银。三餐饱食无馀事,一口饥时可疗贫;堪叹沟中狼藉贱,可怜天下有穷人!”
老和尚吟完诗,就叫来庙里的火工道人,让他用笊篱把沟里的剩饭捞起来,拿到清水河里洗掉污泥,摊在筛子上,趁着太阳晒干,再装进瓷缸里存放起来。大家都等着看什么时候能装满一缸,结果还不到三四个月,这缸就满了。两年的时间里,一共攒了六大缸还多。
那边的王涯丞相,还以为自己能富贵千年、奢华万代,哪知道乐极生悲,有一天不小心触犯了朝廷法律,全家都被抓起来候审,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这时候,往日的宾客都跑得精光,家里的仆人也纷纷逃走,粮仓里的粮食全被仇家抢走了。王丞相的二十三位至亲,没米没粮,只能饿着肚子,哭喊声隔墙传到了旁边的寺庙里。
老和尚听到哭声,于心不忍。两家就隔了一堵墙,要想送吃的过去,只能在墙上挖个洞。老和尚就把缸里存的干米饭拿出来,泡软蒸熟,通过墙洞送过去给王家人吃。王涯丞相吃了之后,觉得这饭特别好吃,就派丫鬟去问老和尚:你们出家人,怎么会有这么精致的吃食?
老和尚回答说:“这不是贫僧平日里吃的饭,而是你家厨房刷锅洗碗剩下的,顺着沟水流出来的。贫僧可惜这些有用的粮食被白白浪费,就把它们捞起来洗干净晒干,留着荒年的时候给乞丐吃。谁能想到,今天竟然用来接济你家的急难。这正是一饮一啄,都是命中注定的啊。”
王涯丞相听完这话,长叹一声说:“我平日里这么糟蹋粮食,怎么会不招致败亡呢?今天的灾祸,肯定是躲不过去了。”当天夜里,他就服毒自尽了。想当初他富贵的时候,哪里会料到有这样的下场!
这正是:人在贫贱的时候,总盼着能大富大贵;可真到了富贵的时候,又往往会陷入危机。这都是福气享过头了就会招来灾祸,是自己作的孽。要是现在有人正处在贫贱之中,哪里会知道以后能不能富贵?就像那些正享荣华的人,又怎会相信日后会有苦楚呢?
现在我再说一个先吃苦后享福的故事。各位看官里面,要是有像当年忍受胯下之辱的韩信、妻子不肯下织布机相认的苏秦那样的人,听了我这段评话,都回去挺直腰杆过日子,等着时来运转,可千万别先泄了志气。有四句诗说得好:秋风里枯萎的野草,到春天也一定会重新发芽;尺蠖虫蜷缩在泥里,总有一天也会舒展身子;就算画老虎没画好变成了猫,你们也别笑话;等它磨炼好爪牙,自会一鸣惊人。
明朝天顺年间,福建延平府将乐县有个官宦人家,户主叫马万群,官任吏科给事中。他因为上书弹劾太监王振专权误国,被削去官职,贬为平民。马万群的夫人很早就去世了,只留下一个儿子,名叫马任,表字德称。马德称十二岁就考中了秀才,聪明又博学——论聪明,他就像孔子弟子颜回那样,能闻一知十;论学识,他就像唐代名臣虞世南那样,肚子里藏着五车书。他的文章堪称天下第一,名气大得很。马万群把他当成稀世珍宝一样疼爱,这就不用多说了。
乡里那些富家子弟,一来是因为他是官宦人家的秀才公子,二来是看重他解读经书的才华,觉得他早晚能飞黄腾达,所以没有一个不抢着巴结奉承他的。其中有两个人巴结得最殷勤,一个叫黄胜,外号黄病鬼;一个叫顾祥,外号飞天炮仗。这两人的祖上也当过官,家里都很有钱,但他俩大字不识一个,却顶着读书人的虚名。他们把马德称当成活菩萨一样供奉,想攀附他日后发达了能跟着沾光。马德称是个忠厚君子,别人对他以礼相待,他也会礼貌回应,见这两人这么殷勤,就和他们成了朋友。黄胜还主动提出,要把自己的亲妹妹黄六媖许配给马德称。马德称听说这姑娘才貌双全,心里高兴得不得了。但他从小就立下一个誓愿:必须等自己金榜题名的那天,才能洞房花烛,所以虽然定下了亲事,却一直没有成婚。马万群见儿子志向远大,也不勉强他,因此马德称年过二十,还是单身。
到了乡试的年份,有一天,黄胜和顾祥拉着马德称去书铺买书。他们看到书铺隔壁有家算命店,招牌上写着:“要知命好丑?只问张铁口!”马德称说:“这人敢叫‘铁口’,肯定是个敢说真话的。”买完书后,他就走到隔壁算命店,对张先生拱手行礼说:“先生,麻烦帮我算一算生辰八字。”张先生问了他的出生年月日时,用五行生克的规律、五星虚实的道理推算一番后说:“公子要是不怪罪,我才敢直说。”马德称答道:“君子问灾不问福,有话尽管说,不用隐瞒。”
黄胜和顾祥在旁边,生怕这算命先生不知轻重,说出什么冒犯马德称的话。黄胜连忙说:“先生你仔细算清楚,别乱说话!”顾祥也跟着帮腔:“这位可是咱们县里的大名士,你算算他这次乡试,是能考中举人第一名,还是能考中第二名?”张先生说:“我只按命理直说,准不准就不好说了。公子的命格是‘偏财归禄’,父亲本是显贵之人,按道理你肯定出身官宦世家。”黄胜和顾祥拍着手大笑道:“这算得太准了!”张先生接着说:“你的命盘里有奎星和壁星相助,文章绝对是天下第一。”两人又大笑道:“好先生,算得真准!”
可张先生话锋一转:“只可惜你二十二岁这年运气不好,命中官煞太多,会招来大灾祸,不仅会让你家破人亡,还可能危及性命。要是能熬过三十一岁,往后五十年都会享尽荣华富贵。就怕这道一丈宽的坎,你双脚迈不过去啊。”黄胜当场就骂起来:“放屁!哪有这种胡说八道的事!”顾祥更是直接攥紧拳头,嚷道:“打死这小子,把他的铁嘴打歪!”马德称连忙伸手拦住两人说:“命理这东西本来就玄妙难测,就当他算不准好了,犯不着和他计较。”黄胜和顾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最后被马德称死死劝住才罢休。那算命先生只求平安无事,连算命的钱都不敢要了。这正应了一句老话:阿谀奉承的话人人爱听,直言不讳的话个个嫌弃。
那时候,马德称也觉得自己考中功名是唾手可得的事,虽然没怎么怪罪算命先生,但也压根不信他的话。谁知道他三场乡试考得都很顺利,结果却榜上无名。他从十五岁开始参加科举,到现在二十一岁,已经考了三次,次次都落榜了。要说年纪其实也不算大,但因为屡次落榜,反而觉得自己可能不适合走科举这条路。
又过了一年,马德称刚满二十二岁,祸事就来了。当年马万群有个门生,又上书弹劾了王振一本。王振怀疑是自己的老师马万群在背后指使,就想报复,于是翻出旧仇。他暗中唆使朝廷里的心腹,搜罗马万群当年担任地方官时的所谓“罪证”,最后给马万群安了个贪污受贿的罪名,罚他缴纳一万两银子的赃款,还下令让当地巡抚、巡按督办追缴。
马万群本是个清官,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银子?他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口气没上来,病倒在床上,没几天就去世了。马德称按照礼数,悲痛地为父亲守孝,心里的苦楚说不尽。可当地官员为了讨好王振,硬是逼着马德称交赃款。马德称没办法,只能变卖家产。凡是有税契可以查到的房产田地,官员都直接估价,强行变卖;只有一处后来置办的小田庄,因为没登记交税,官府还不知道。
马德称仗着自己和顾祥是多年至交,就谎称这处田庄是顾家的产业,委托顾祥帮忙暂时认领,好瞒过官府。另外,他还有一些古董、书籍之类的东西,价值几百两银子,也都寄放在黄胜家里。
可官府还是把马万群家的房产田产变卖一空,凑的钱还是不够赃款数目,依旧对马德称百般刁难、吹毛求疵。马德称只能扶着父亲的灵柩,暂时住在坟堂里。没过多久,顾祥就派人送信来说,他家剩下的那处田庄,官府已经知道了,瞒不住了。马德称无可奈何,只能把田庄也交出去充公。后来他才听说,原来是顾祥主动告发的——顾祥一是怕被连累,二是想讨好官府,博个笑脸。马德称看清了人心的奸诈险恶,也只能苦笑一声,当作没发生过。
过了一年多,马德称去黄胜家,想取回自己寄存的东西。他接连去了好几次,黄胜都闭门不见,最后只派人送来一封信。马德称拆开一看,里面没有书信,只有一张账单。账单上写着:某月某日因为某事花了多少银子,哪些该两人平摊,哪些该马德称独自承担。像这样的账目还不止一笔,黄胜竟然把马德称寄存的古董、书籍全都估价抵扣了欠款,一件都没还给他。
马德称气得火冒三丈,当着送信人的面,把账单撕得粉碎,大骂道:“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老子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从这以后,他和黄胜家的亲事,也彻底不提了。黄胜巴不得和马家断绝关系,马德称的做法正合他的心意。这真是应了西汉冯敬说过的四句话: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马德称在坟屋里给父亲守孝,日子过得衣衫破烂,连饭都吃不饱。他心里念叨:“当初父亲在世时,也常常接济别人,如今我落了难,又有谁来接济我呢?”守坟的老王劝他把坟上的树砍了卖掉,马德称不肯。老王指着路边几棵大柏树说:“这些树不在坟冢旁边,卖掉也没什么妨碍。”马德称只好答应,和买家谈好了价钱,先砍倒一棵,谁知树心早就被虫蛀空了,根本不值钱。再砍倒一棵,也是同样的情况。马德称长叹一声:“这都是命啊!”就让人停手了。这两棵树只能当柴烧,卖不了几个钱,没过两天就花光了。他身边只剩一个十二岁的家生小厮,只好托老王做中间人,把小厮卖给别人,得了五两银子。可这小厮卖到人家后,夜夜尿床,主人家不愿意要了,把他退还给老王,还索要原价。马德称没办法,只好同意少要二两银子,把小厮贱卖了。说来也怪,这次卖出去后,小厮再也不尿床了。这几夜的尿床,分明是硬生生让马德称损失了二两银子。
时光飞逝,转眼马德称守孝期满。他穷得走投无路,实在没地方求助,想起自己有个表叔在浙江杭州府做同知,还有湖州德清县的知县,是父亲当年的门生,不如去投奔这两个人,说不定能有一条出路。他当下把身边仅有的几件杂物家什托老王卖掉,凑了点路费,又把破旧的衣裳浆洗干净,收拾成一个包裹,便搭船上路,直奔杭州。可一打听才知道,表叔就在十天前病故了。他又连忙赶到德清县去投奔那位知县,偏偏赶上知县这几天因为钱粮的事和上司争执不下,正在赌气要辞官,告病闭门谢客,根本没机会通报求见。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时来运转的时候,连风都能送你到滕王阁;运气衰败的时候,就连荐福碑都会被雷轰碎!
马德称两处投奔都碰了壁,又想到南京的衙门里,有不少父亲当年的同年故交,就又坐船到了京口,准备渡江。怎奈连日刮起大西风,逆流而上的船寸步难行,他只能改走句容那条路,靠步行前往留都南京。且说南京的城门有这么几座:神策门、金川门、仪凤门,怀远门、清凉门一直到石城门,三山门、聚宝门连着通济门,还有洪武门、朝阳门、定淮门、太平门。
马德称从通济门进了城,在饭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就到各部各科的衙门去打听,谁知往年那些和父亲有交情的官员,如今要么升官调任了,要么去世了,要么被罢官了,一个能帮上忙的都没遇到。他满怀希望而来,却没办法心满意足地回去,只能在南京城里四处漂泊,不知不觉又过了半年多,身上的盘缠全都用光了。虽然不至于像伍子胥那样在吴国的城门下乞讨,但也免不了像吕蒙正那样去寺庙里蹭斋饭吃。
有一天,马德称到大报恩寺去蹭斋饭,碰巧遇到一个同乡,两人聊起家乡的事,他才知道本省的学政宗师已经到地方主持岁考了。马德称当初守孝期满时,因为没钱给学里的师长送礼,没能办理起复文书和游学的呈文,后来又在外面漂泊了这么久,和家乡断了音信。学官干脆把他当成躲避科考的人,上报革除了他的秀才功名。相隔千里之遥,他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这真是:屋子漏了偏又赶上连夜下雨,船开得慢了偏又遇上迎面的大风,祸不单行啊!
马德称听到这个消息,连连长叹,没脸回故乡,就想找个私塾先生的差事,暂且靠教书糊口,再从长计议。谁知道世人都目光短浅,只看外表,见他一副穷困潦倒的异乡人模样,都以为他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弟,就算他有满腹的才学,又有谁会相信、谁会聘请他呢?又过了一段时间,寺庙里的和尚们都嫌他来蹭饭添麻烦,说话也变得不客气起来,其中的难堪就不用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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