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钝秀才一朝交泰(2/2)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有个负责运粮的赵指挥,想请一位私塾先生跟着自己去北京,一来路上可以陪他说说话,二来可以帮他写写文书。赵指挥偶然和承恩寺的住持聊起这件事,马德称听说后,心想:“趁着这个机会去北京一趟,岂不是两全其美?”就央求和尚帮自己举荐。那和尚也巴不得打发他这个穷鬼离开,就在赵指挥面前把马德称夸了一通,还说马德称要的束修酬金很少。赵指挥是个武官,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省钱就好,便约马德称在寺庙里见面,选了个日子请他上船同行。马德称能言善辩,和赵指挥相处得还算融洽。
没过几天,船行到黄河岸边,马德称偶然上岸去上厕所,忽然听到一声巨响,如同天崩地裂一般。他慌忙起身查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原来黄河河口决堤了!赵指挥统领的粮船被冲得四分五裂,不知漂到哪里去了。只见眼前水势滔滔,一望无际,马德称孤立无援,仰天大哭,哀叹道:“这是老天爷要绝我的生路啊,不如死了算了!”他正要跳进河里,却被一位老者拦住救了下来。老者问起他的来历,马德称把自己的遭遇哭诉了一遍,老者心里十分同情,说:“看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将来怎么会没有发迹的日子呢?从这里走小路到北京,路费也花不了多少,我身上带了三两银子,就送给你当路费吧。”说着,老者伸手去袖子里摸银子,却摸了个空,连连惊呼“奇怪!”仔细一看,原来袖子底下破了个小洞,他早上出门时,不知在哪里被小偷把银子偷走了。老者叹息道:“古人说:‘只要我真心愿意帮你,就是你时来运转的时候。’现在看来,就算是真心想帮,也得看天意啊。不是老夫小气,实在是你时运不济,命该如此。我本想请你到我家暂住,又怕路途太远,不方便。”于是老者带着马德称到了集市上,向一个相熟的店家借了五钱银子,送给了马德称。马德称感激涕零,收下银子,再三道谢后才辞别。
马德称拿着这五钱银子,心想这点钱怎么够走这么远的路呢?他琢磨出一个办法,用银子买了些纸笔,一路上靠卖字为生。马德称的字和文章都写得极好,无奈时运不济,没人赏识。他的字只能卖给村里的店家、路边的客栈,人家买去也只是胡乱糊墙,这些人哪里懂得什么好坏,根本不肯出高价。马德称只能有一顿没一顿地饿着肚子,半饥半饱地勉强捱到了北京城里,找了家饭店住下。他向店主人借了一本缙绅录翻看,发现里面有两位和父亲交情深厚的年伯,一个是兵部的尤侍郎,一个是光禄寺的曹卿。马德称立刻写好名帖,先去拜访曹光禄。曹光禄见他衣衫褴褛,心里就很不高兴,又听说他是王振的仇家,更是不敢收留,只送了一点微薄的路费,就把他打发走了。马德称又去拜见尤侍郎,这位尤侍郎也是个没情义的人,自己没送他一分钱,只写了一封推荐信,把他举荐给边塞的陆总兵。店主人见他有这封推荐信,料定他能有出头之日,就借给他五两银子当盘缠。谁知道当时正值北方的瓦剌部首领也先率军入侵,大肆掠夺百姓的牲畜和人口,陆总兵打了败仗,被押解到京城问罪,连带着尤侍郎也被罢官了。马德称在边塞滞留了三四个月,还是没找到出路,只好又回到京城的旅店。店主人借出去的五两银子打了水漂,没地方讨要,马德称还欠了不少房租饭钱,店主人索性做个顺水人情,不好直接把他赶走。
店主人琢磨出一个主意,前面胡同里有个刘千户,他的儿子八岁了,想找个南方来的先生教书,店主人就把马德称举荐了过去。刘千户大喜,和马德称谈好一年二十两银子的束修。店主人先支取了一季度的束修,抵扣了马德称欠自己的钱。刘千户还算尽地主之谊,送了马德称一套新衣服,把他接到家里开课。从此马德称总算能吃饱饭了,教书之余,他还重新温习经史典籍,整理自己的文章。可安稳日子刚过了三个月,刘千户的儿子就出了天花,太医开的药都不管用,十二天后就夭折了。刘千户只有这一个儿子,正在悲痛万分的时候,有刻薄的小人在他耳边挑拨:“这个马德称就是个招灾惹祸的太岁,是耗损福气的鹤神,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遭殃。赵指挥请了他,粮船就出事了;尤侍郎举荐了他,官职就丢了。他就是个不吉利的秀才,不该和他亲近。”刘千户不想想儿子的生死是命中注定,反而抱怨是马德称连累了自己。这话很快就传开了,从此京城里的人都叫他“钝秀才”。凡是钝秀才从街上走过,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如果早上出门遇到了钝秀才,那一天肯定倒霉透顶:做买卖的会亏本,找人的会扑空,打官司的会败诉,讨债的要么吵架要么动手,就连小孩子上学,也会被先生打手心。因为这些缘故,人们都把他当成妖魔鬼怪一样看待,要是狭路相逢,每个人都会朝他吐口唾沫,念叨几句吉利话才敢走。可怜马德称本是官宦世家的子弟,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如今时运不济,弄得整天没饭吃,夜里没地方住。
当时有个浙江来的吴监生,性格十分耿直,听说了钝秀才的名声,不相信真有这么邪门的事,特地找上门去和他相见,还把他请到自己的住处,和他探讨学问,很有招待他的意思。谁知马德称的坐席还没坐热,吴监生就收到家书,说家中的老父亲病故了,吴监生急忙告辞离去,临走前把马德称举荐给了同乡的吕鸿胪。吕鸿胪把马德称请到家里,准备了丰盛的酒菜招待他,马德称刚拿起筷子,忽然厨房里起了大火,全家人都惊慌失措地逃命。马德称因为肚子饿,跑得慢了几步,被地方官当成纵火犯抓了起来,押到官府。不由他分说,就被关进了牢房。幸好吕鸿胪是个讲道理的人,花钱上下打点,才免去了他戴枷受刑的责罚。经过这件事,钝秀才的名声更响了,再也没人敢收留他,他只好继续靠卖字为生,常常帮裱糊店写寿轴,每逢过年就帮人写春联。
到了夜里,马德称常常在祖师庙、关圣庙、五显庙这些地方凑合一晚,有时候帮庙里的道人代写祈福的疏文,赚几文钱勉强维持生计。
话说另一边,黄病鬼黄胜自从马德称离开后,起初还怕他回乡找麻烦,后来听说本省学政把马德称革去了秀才功名,马德称也没回家,又有人传信说他跟着赵指挥的粮船去了北京,半路上黄河决堤,船早就沉了,人也淹死了。黄胜这下彻底放下心来,天天逼着妹妹黄六媖改嫁。可六媖发誓要守节,宁死也不另嫁他人。
到了天顺晚年的乡试,黄胜靠着贿赂考官,买了个举人功名。乡里人见他中了举,便纷纷上门巴结,差点把他家门槛踏破。大家听说六媖年纪不小还没嫁人,来提亲的人更是天天不离门,可六媖死活不答应,黄胜也拿她没办法。这年冬天,黄胜收拾行李去北京参加会试。
马德称看到乡试榜单,知道黄胜得意中举,肯定会去京城,想起过去的仇怨,实在羞于和他见面,就提前离开京城躲了起来。谁知道黄胜根本不是真心想要求取功名的人,要是这举人功名是他凭真才实学考来的,倒还说得过去,他也不至于得意忘形。可这功名是花钱买来的,一个小人占了君子的位置,他不由得手舞足蹈,高兴得忘乎所以。他又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一张官府凭证,靠着驿站的车马一路耀武扬威地到了北京,找了个豪华的住处。他也不温习经史典籍,整天在花街柳巷里鬼混,去妓院寻欢作乐。
常言道“乐极生悲”,黄胜很快就染上了一身梅毒。会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他拿了一百两银子送给太医,只求能快点治好。太医给他用了含汞的猛药,没几天他身上的疮口就看着光鲜了,他就草草应付完考试回了家。可没过半年,梅毒发作,怎么治都治不好,最后一命呜呼了。黄胜既没有兄弟,也没有儿子,同族的人都跑来争抢他的家产。他的妻子王氏没什么主见,全靠六媖一个人里外张罗:对内料理黄胜的丧事,对外应付前来争抢家产的族人,还按照族谱选了个侄子来继承香火,众人都心悦诚服,没什么话说。六媖自己也分到了一份家产,足足有几千两银子。
六媖想起马德称坐船沉没的消息,不知道是真是假,就花了不少路费,派人到各处打听他的下落。有人从北京回来,说马德称根本没死,只是在京城过得穷困潦倒,京城里的人都叫他“钝秀才”。六媖真是个女中豪杰,很有决断,她收拾好金银财物,带着丫鬟仆人,雇了船,直接去北京寻找丈夫。
一番打听后,六媖得知马德称正在真定府龙兴寺的大悲阁抄写《法华经》。她就拿出一百两银子、几套新衣服,又亲笔写了一封信,封好后,派老家人王安送去,接马德称来京城。六媖吩咐王安:“我现在就准备给马相公捐钱,让他进国子监读书,你赶紧接他过来,别耽误了他参加科举考试。”
王安到了龙兴寺,先去拜见长老,问:“福建的马相公在哪里?”长老说:“我们这里只有一个‘钝秀才’,没有什么马相公。”王安忙说:“就是他,麻烦您带我去见见。”和尚带着他来到大悲阁下,指着旁边桌子前正在写经的人说:“那个正在写经的,不就是钝秀才吗?”
王安在家时见过马德称好几次,如今马德称虽然衣衫破烂,但王安怎么会不认得?他一见马德称,就跪下磕头。马德称正处在穷困潦倒的境地,没想到会有人来拜访自己,一时没认出王安,连忙扶他起来,问道:“你是谁啊?”王安说:“小人是将乐县黄家的,奉我家小姐的命令,特地来接相公您。我家小姐有书信给您。”马德称就问:“你家小姐嫁给谁了?”王安回答:“我家小姐一直守着和您的约定,发誓不改嫁。后来我家老爷去世了,小姐亲自到京城来找您,打算给您捐钱进国子监读书,还请相公您尽快定下启程的日子。”
马德称这才拆开信来看,里面原来是一首诗,诗是这么写的:“何事萧郎恋远游?应知乌帽未笼头。图南自有风云便,且整双箫集凤楼。”
马德称看完诗,微微笑了笑。王安献上带来的衣服和银子,又问他什么时候动身去京城。马德称说:“你家小姐的一番盛情,我怎么会不明白?只是我早就说过:‘若要洞房花烛夜,必须金榜挂名时。’以前因为家里穷,荒废了好长时间的学业。现在幸好有了些钱,可以供我读书度日,等明年乡试考中了,我才敢去见你家小姐。”
王安不敢逼迫他,就求他写一封回信。马德称拿起抄写经书剩下的一张蚕丝纸,写了四句诗作为回复:“逐逐风尘已厌游,好音刚喜见伻头。嫦娥夙有攀花约,莫遣箫声出凤楼。”
马德称封好回信,交给王安。王安连夜赶回京城,把信交给了六媖小姐。六媖看完诗,不由得连连叹息。
这一年,恰逢天顺皇帝遭遇“土木堡之变”被俘虏,皇太后暂时让郕王朱祁钰代理朝政,改年号为景泰。朝廷把奸宦王振全家抄了,凡是当初因为弹劾王振而受牵连的官员,都官复原职,还得到了提拔和赏赐。
六媖在京城的住处听到这个消息,又派王安去龙兴寺给马德称报信。这时的马德称虽然还借住在寺庙里,但书桌上摆满了书籍,穿的是新衣服,吃的是可口的饭菜,早就不像以前那样穷困了。寺庙里的和尚们都知道他是马公子、马相公,没有一个不敬重他的。这一年马德称正好三十二岁,时来运转,正应验了当年张铁口先生给他算的命。可见: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马德称正在寺里温习功课,收到王安带来的消息后,就收拾好行李,辞别长老,前往京城,找了个住处安顿下来。六媖派了两个家僮去伺候他,日常的吃穿用度,也源源不断地送过去。马德称写了一道奏章,陈述先父马万群当年因为直言进谏而获罪的经过,一方面请求朝廷为父亲平反昭雪,另一方面请求恢复自己的秀才功名。皇帝看了奏章后,下旨恢复了马万群原来的官职,还给他加升三级;马德称不仅恢复了秀才功名,还被补为廪生,官府也把当初抄没的田产房产,都追回来还给了他。
马德称派家僮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六媖。六媖又派王安送了银子到马德称的住处,让他捐钱进国子监读书。第二年春天,马德称在国子监的考试中考了第一名;到了秋天的乡试,他又考中了举人第一名。马德称就在自己的住处摆下喜酒,和六媖成了亲。转年春天的会试,他考中了第十名会魁,殿试后被选为二甲进士,又被选为庶吉士。后来马德称上书请求回乡祭祖,皇帝批准了他的请求。
马德称和六媖夫妻二人穿着锦绣官服,风风光光地回到家乡。当地的府县官员都出城迎接。以前被官府抄没的田宅,马德称都用官价赎了回来,官府造册交割,分毫不差。那些往年疏远他的亲戚朋友,如今都争先恐后地来巴结他,门庭若市。只有顾祥一个人觉得羞愧,搬到别的郡去了。
当年给马德称算命的张铁口先生还活着,听说马德称金榜题名、衣锦还乡,特地来登门祝贺。马德称送给了他丰厚的礼物,让他回去了。后来马德称一路高升,一直做到礼部、兵部、刑部三部的尚书,六媖也被封为一品夫人。他们生了两个儿子,都考中了进士,家族世代为官,绵延不绝。
直到现在,延平府的人说起那些科举落榜的读书人,还会用“钝秀才”来作比喻。后人有诗感叹这件事:
十年落魄少知音,一日风云得称心;
秋菊春桃时各有,何须海底去捞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