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悲歌与序曲(1/2)

民国五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加漫长。北平的天空总是阴沉着脸,吝啬着每一缕阳光,寒风像是从磨刀石上刚刚下来的,带着刺骨的锋锐,昼夜不息地刮过紫禁城的角楼,钻进每一条胡同的缝隙。世道依旧纷乱,城头变幻的旗帜之下,是民生愈发的凋敝,以及在新旧思潮的持续撕扯中,愈发迷茫的人心。

林怀仁的书房,成了这喧嚣时代里一座孤寂的岛屿。

夜已深,万籁俱寂,唯有风声如泣如诉,时而尖锐,时而低沉,拍打着窗棂,仿佛无数不甘的魂灵在窗外徘徊。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洋油灯,灯焰如豆,在玻璃灯罩内稳定地燃烧着,投下一圈昏黄而温暖的光晕。这光晕,恰好笼罩着宽大的书桌,以及桌后端坐的那个身影。

林怀仁更老了。曾经只是斑白的鬓发,如今已如严冬初雪,纯净而萧然。深刻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璺,镌刻在他清癯的面庞上,记录着这些年来的风霜、抗争、思索与不变的坚守。他披着一件厚重的旧棉袍,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偂,但当他伏案疾书或凝神审阅时,那脊梁深处透出的,依然是一股不肯弯曲的硬气。

书桌上,摊放着一摞摞厚厚的手稿。纸张的颜色深浅不一,墨迹有新有旧,那是他耗费了十数年心血,反复增删、修改、锤炼而成的——《衷中参西录》全稿。旁边,散落着一些德文和英文的医学书籍、期刊,以及他写满了批注的中医典籍。这座小小的书桌,仿佛就是他一生精神世界的微缩景观:左侧是沉静博大的东方智慧,右侧是精密锐利的西方科学,而居于中央,正在被他最后校阅的,则是他试图融贯二者、架设桥梁的全部努力。

他的手指有些颤抖,却异常稳定地捏着一支小楷狼毫,蘸了蘸砚台中浓黑的墨汁。稿纸上的字迹,工整而骨力内含,一如他这个人。他校阅得很慢,很仔细。时而,他会停下笔,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味某个病例,某个与同行激烈辩论的瞬间,某个学生在领悟真谛时眼中闪过的光芒。

他看到了北大礼堂里,那些年轻而充满怀疑的面孔,以及自己初次公开阐述“衷中参西”理念时,内心的紧张与坚定。

他看到了“启明诊所”被砸后,满地的狼藉与那块摔裂的牌匾,还有在废墟中,他与弟子们默默收拾时,那无声却磅礴的力量。

他看到了报纸上那场与吴启华的着名笔战,笔墨如刀,字字见血,那是两种文明认知范式的激烈碰撞。

他看到了霍夫曼教授那篇跨越重洋的声援文章,在最寒冷的时刻,送来了国际同道的温暖与认可。

他看到了仁济医院里,与方维朴院长握手合作,以及陈明远成功救治重症肺痨时,那标志着新路可行的激动人心的场景。

他看到了“怀仁传习所”里,那些在油灯下苦读的年轻面孔,以及在风雪之夜,他向他们阐述“王朝有兴替,医道无绝续”时,那庄严而神圣的一刻。

还有那位默默无闻的李伴伴,那匣浸透着一生血汗的“最后的诊金”,那份超越了个人生死的、对文化根脉的沉重托付……

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流转。欢欣与屈辱,理解与孤独,挫折与微小的胜利……所有这些,最终都沉淀下来,凝结成了眼前这厚厚的书稿。

终于,他校完了最后一页。他放下笔,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仿佛吐出了半生的重负,又仿佛带着无尽的留恋。

他取过一张质地最好、最为洁白的宣纸,铺在书稿的最前面。这是扉页。

他再次提起笔,凝神静气,如同进行一个最庄严的仪式。墨汁在笔尖汇聚,饱满欲滴。他悬腕,落笔,笔尖在纸面上沉稳地行走,写下那早已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的题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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