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最后的诊金(1/2)

岁月的车轮碾过北京的胡同,留下深深浅浅的辙痕。林怀仁的鬓角,也悄然染上了更多的霜雪。这些年来,他像一头沉默的骆驼,背负着“衷中参西”的理想,在时代的沙漠中踽踽独行。有“仁济医院”那样务实合作的暖意,也有来自各方或明或暗的压力与不解。支撑他的,除了内心的信念,便是那些被他救治过的病人眼中重燃的光。而其中一些目光,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在生命的尽头,回照给他意想不到的温暖与力量。

那是一个秋意深浓的下午,枯黄的梧桐叶在萧瑟的风中打着旋,悄然落地。林怀仁正在书房整理近日与方院长合作治疗肺痨的医案,试图从中提炼出更具普适性的“中西医结合痨病诊疗纲要”。敲门声响起,很轻,带着几分迟疑。

陈明远引进来一位访客。来人年事已高,身形佝偻得厉害,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袍,脸上布满深壑般的皱纹,但行走间,还隐约残留着某种宫闱之中特有的、谨慎而刻板的姿态。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用深蓝色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袱。

“林……林大夫,”老者的声音干涩沙哑,他努力挺直些腰背,混浊的眼睛望向林怀仁,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敬畏与感激的神情,“您……您还认得小的吗?”

林怀仁放下笔,仔细端详着这张饱经风霜的脸。记忆的尘埃被拂开,一个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那是近二十年前,他还是太医院一名年轻御医的时候。宫中一位地位不高、负责酒扫的老太监,姓李,人称李伴伴,患上了严重的“休息痢”(慢性痢疾),时发时止,便下脓血,腹痛里急,人消瘦得脱了形。太医院的同僚多嫌其地位低微,病又腌臜,不甚上心。唯有林怀仁,不避污秽,细心为他诊脉开方,判断是“湿热蕴结大肠,日久伤及气阴”,用“芍药汤”加减,耐心调治了数月,竟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是……李伴伴?”林怀仁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心中涌起一阵时光流逝的感慨。

老者闻言,眼圈瞬间红了,他颤巍巍地想要跪下,被林怀仁连忙扶住。“使不得,老人家,快请坐。”

“林大夫……您还记得,您居然还记得……”李伴伴激动得语无伦次,用袖子擦拭着眼角,“当年若不是您,小的这把老骨头,早就烂在宫里哪个犄角旮旯了……您那会儿,还不像现在这么有名,可您对咱这号没根没势的人,是一样的尽心……”

他絮絮地说着当年的情形,林怀仁如何为他切脉,如何嘱咐他饮食,甚至自己垫钱为他抓过几剂药。这些细节,林怀仁自己都已模糊,却在这位老人的心里,珍藏了二十年,如同窖藏的老酒,愈发醇厚。

“后来,世道变了,皇上没了,宫里的人也散了……”李伴伴的声音低沉下去,“咱家没什么本事,靠着早年积攒的一点微薄体己,在城外租了间小屋,糊弄着过日子……前些时,听人说起您,说您开了诊所,还在大学堂里讲课,跟洋人论道……也听说,您受了些委屈……”他的目光落在书房里那些尚未完全修复的痕迹上,流露出心疼与愤懑。

“都过去了。”林怀仁温和地打断他,为他斟上一杯热茶,“老人家,您今日来,是身体有何不适吗?”他观其面色,青暗无华,气息短促,已是气血衰败、油尽灯枯之象。

李伴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近乎解脱的笑容:“没啦,没病啦……林大夫,咱家的时辰,快到啦。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停顿了一下,呼吸有些急促,用枯瘦如柴的手,将那个紧紧攥着的蓝色包袱,郑重地、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推到林怀仁面前。

“咱家这一辈子,无儿无女,没什么牵挂。就这一桩心事……”他看着林怀仁,眼神清澈而坚定,“这点东西,是咱家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不多,干干净净。原想着,带进棺材里,或是捐给庙里,求个来世。可后来,改了主意。”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汇聚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咱家在宫里大半辈子,见的听的多了。咱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有的被糟践了,有的被忘了……可您林大夫的医术,您这仁心,是实实在在救命的!比那些虚头巴脑的强太多了!咱不能看着它断了根!”

他的声音激动起来,带着一种临终前的决绝:“外头那些人,砸您牌子,骂您落后,咱不懂那些大道理!可咱知道,能救人的,就是好的!您要走的那条路,难!咱知道!所以,这点钱,您一定得收下!”

他用颤抖的手指,一层层打开那个蓝色的包袱。里面是一个小小的、色泽暗沉的木匣。打开木匣,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摞摞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银元,还有一些旧式的银票和碎银子。每一块银元都擦得亮亮的,每一张银票都抚得平平的。这几乎是一个底层人一生的积蓄,浸透着无法言说的艰辛与卑微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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