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苏晚月立书院:非遗绣娘当导师(1/2)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樟脑和旧纸张的气味,还有一种无形的、名为“下岗”的恐慌,如同梅雨季的湿气,无声地渗透进这座北方工业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苏晚月站在刚刚完成硬装的书院回廊下,指尖拂过新雕的冰梅纹木椽,目光却落在窗外。
窗外,隔着一道新砌的月亮门,就是晚风集团最早起家的那片老厂房。曾几何时,那里缝纫机日夜轰鸣,女工们笑语喧哗,是为“晚风”打下江山的根基。而此刻,那里寂静得可怕。高大的窗户许多已经破损,像盲人空洞的眼窝。几株野草从裂缝的水泥地里倔强地探出头,在灼热的阳光下摇曳。
“苏总,”身后传来助理小陈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忍,“……又来了十几个人,都是……老厂那边的女工。王姐……王姐也来了。”
苏晚月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新刷木漆的味道混合着老厂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机油和布尘气息,形成一种奇异的、割裂的时空错位感。王姐,那个曾经带着女工们加班加点赶制第一批“晚风”牌蝙蝠衫的车间大组长,嗓门洪亮,做事风风火火。
她转过身。回廊尽头,阳光刺眼,十几名女工局促地站在那里。她们大多三四十岁,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或廉价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梳理得还算整齐,但脸上那种被时代洪流冲刷后的茫然与小心翼翼,像一层洗不掉的灰。王姐站在最前面,腰背似乎没有以前挺直了,那双曾经灵活地翻飞于布料与缝纫机之间的手,此刻正用力地绞着衣角。
“苏……苏总。”王姐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我们……我们听说您这儿……招人?”
苏晚月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熟悉或半熟悉的脸。她们曾是国有大厂最骄傲的“工人阶级”,有技术,有组织纪律性,是她创业初期最宝贵的财富。可当机器更新换代,当“晚风”走向智能化、品牌化,当整个东北老工业基地在阵痛中喘息,她们的手工技能,在冰冷的自动化生产线和追求极致效率的市场面前,显得如此笨重而迟缓。
“王姐,”苏晚月走过去,声音尽量放得平和,“不是招工。是书院,教手艺的地方。”
“手艺?”一个站在后排、面容憔悴的女人忍不住出声,带着点自嘲,“俺们就会踩缝纫机,现在机器都不要俺们了,还有啥手艺……”
一股沉闷的悲凉压在苏晚月心头。她知道,直接的经济援助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她们需要的是重新找回尊严,是掌握能在新世界里安身立命的新“手艺”。她建立这所“晚风非遗书院”的初衷,一半是为了集团品牌寻找独特的设计灵魂和文化根基,另一半,就是为了这些被时代列车暂时抛下的人。
“不是踩缝纫机,”苏晚月看着她们的眼睛,清晰地说,“是苏绣,是缂丝,是蓝印花布。是慢工出细活,是机器替代不了的手上功夫。”
女工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那些听起来就古雅遥远的名词,和她们熟悉的流水线,完全是两个世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清脆的高跟鞋声,伴随着一个刻意拔高、带着夸张笑意的女声,打破了回廊下凝重的气氛:
“哎哟!我说苏总,您这可真是大手笔啊!这书院建得,比咱们市图书馆还气派!”
苏晚月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市文化局新调来的副科长,赵倩。这位科长夫人,对“文化”和“政绩”的热情,远超过文化本身。
赵倩穿着一身时兴的香云纱连衣裙,摇着一把檀香扇,袅袅婷婷地走过来,目光先在那些局促的女工身上溜了一圈,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然后才落到苏晚月脸上,笑容热络得有些虚假:
“苏总心怀下岗职工,搞再就业培训,这是大好事!我们文化局一定大力支持!你看,我连记者都给你请来了,”她侧身,露出身后跟着的、扛着摄像机的电视台记者,“咱们得好好宣传宣传这‘文化扶贫’、‘产业结合’的典型!”
苏晚月胃里一阵翻搅。赵倩要的不是真正传承非遗,她要的是一个光鲜亮丽的、能写进报告的“文化项目”,是镜头前她亲切握着下岗女工手的画面。至于这些女工能不能学会,那些古老的手艺能不能活下去,并不在她的关心范围内。
“赵科长费心了,”苏晚月语气疏淡,“书院刚起步,还在摸索阶段,宣传的事,不急。”
“哎呀,苏总就是太谦虚!”赵倩用扇子掩着嘴笑,眼神却锐利,“这非遗传承,可是上面点名要抓的工作,有了成绩就得及时上报嘛!再说了,您请来的那位……苏绣大师,叫什么来着?陈……陈玉芝是吧?听说脾气古怪得很,能不能教好还是两说呢,咱们得先造势……”
苏晚月眼神微冷。赵倩对陈玉芝的轻慢,触及了她的底线。她正欲开口,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夹杂着孩子们兴奋的叽叽喳喳声。
“妈妈!妈妈!陈奶奶来了!陈奶奶的箱子好沉!” 小宝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进来,一把抱住苏晚月的腿,仰着红扑扑的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到了月亮门口。
逆着光,一个身影缓缓走了进来。
她个子不高,身形清瘦,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香云纱斜襟上衣,同色长裤,裤脚洗得有些发白。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小小的圆髻,用一根简单的银簪固定。脸上布满细密的皱纹,像是被岁月精心雕刻过,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沉静,看过来时,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与淡淡的疏离。
她手里提着一只老旧的、深褐色的樟木箱子,箱体上的铜扣已经磨得发亮。那箱子看起来不大,但她提着的样子,仿佛里面装着一座山的重量。
这就是陈玉芝。苏绣“环绣”一脉仅存的传人之一。苏晚月为了请动她,三下江南,磨了整整半年。第一次见面,陈玉芝甚至没让她进门,只隔着木门说了一句:“我的针,不绣商品。” 最后一次,苏晚月没有带任何合作方案,只带去了自己亲手绘制的一本厚厚图册,里面是她走访各地,记录的即将失传的民间刺绣纹样,以及她对如何将这些纹样与现代设计结合的一些粗浅构想。陈玉芝翻看了那本图册整整一个下午,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收下了苏晚月带来的、她家乡的特产——一包新采的碧螺春。
此刻,陈玉芝就站在这里,站在这个充斥着新漆味、陌生目光和某种浮躁气息的北方院落里。
赵倩显然被老人身上那种沉静到近乎凛然的气场慑住了一瞬,但很快又堆起笑容,上前一步:“您就是陈大师吧?一路辛苦!我是市文化局的赵倩,主要负责……”
陈玉芝的目光淡淡扫过赵倩伸出的手,没有去握,只是微微颔首,视线便越过她,落在了苏晚月身上,以及她身后那群惶惑不安的女工脸上。
“苏总,”她的声音不高,带着吴侬软语的腔调,却字字清晰,“地方不错。”
苏晚月松了口气,迎上去:“陈老师,您辛苦了。住处都安排好了,您先休息……”
“不急。”陈玉芝打断她,目光再次转向那群女工,平静地问,“就是她们?”
“是。”苏晚月点头,心微微提起。
陈玉芝没再说话,提着那只沉重的樟木箱子,缓步走向回廊下临时布置成教室的敞轩。女工们下意识地让开一条路,好奇又敬畏地看着这个看起来和她们母亲年纪相仿、气质却截然不同的南方老太太。
赵倩被晾在原地,脸上有些挂不住,给记者使了个眼色,摄像机立刻对准了陈玉芝。
陈玉芝仿佛没有看见那黑洞洞的镜头。她走到一张空着的宽大工作台前,将樟木箱子轻轻放下。打开铜扣,掀开箱盖。
没有预想中五彩斑斓的丝线,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素白色的绸缎底料,以及一些用油纸包好的、看不清形状的工具。
她取出一块绷好的绸缎,固定在绣架上。然后,拿出一个油纸包,慢慢打开。
里面是针。各式各样的针,长短粗细不一,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她又取出几个小小的、陶制的、染料尚存的靛蓝罐,和一小捆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白色丝线。
女工们,包括王姐,都伸长了脖子,脸上写满了疑惑。这就……开始了?没有欢迎仪式,没有领导讲话,甚至连句客套的自我介绍都没有?
陈玉芝选了一根极细的针,穿上白色的丝线。她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讲解,只是微微俯身,左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捻住绸缎,右手持针,屏息——落针。
动作舒缓,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针尖刺入紧绷的绸缎,发出几不可闻的“簌”的一声轻响。她的手腕极其稳定,手指灵活得不像一个老人。一针,又一针。不是绚丽的色彩,只是最简单的白色丝线,在素白底料上穿梭。
起初,看不出任何名堂。女工们有些躁动,赵倩也皱起了眉,觉得这老太太是在故弄玄虚。
但渐渐地,随着针线的累积,那白色的丝线开始在素缎上呈现出微妙的变化。光线落在上面,因丝线走向和松紧的不同,折射出淡淡的光影。隐约的,一个轮廓开始显现——不是具体的花鸟虫鱼,而是如水波,如云纹,如远山含黛的意境,空灵而富有层次。那白色,不再是单调的白,而是拥有了深度、温度和灵魂。
整个敞轩鸦雀无声。只有针尖穿过绸缎那极其细微的、连绵不绝的“簌簌”声,像春蚕食叶,像细雨润物。
王姐看得痴了。她做了半辈子缝纫,习惯了按照纸样,追求速度与整齐。她从未想过,一根针,一根线,能在方寸之间,营造出一个如此静谧而广阔的世界。那不仅仅是技术,那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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