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破局之势(2/2)
几乎在真定城破的同一日,南京,秦淮河畔一座不起眼的茶楼雅间内。
陈子龙与三位江南士绅代表对坐。炭火温着黄酒,菜肴精致,气氛却有些凝滞。这三位,一位是苏州致仕的礼部侍郎,一位是松江拥有数万亩良田、族中子弟多有功名的望族族长,还有一位是常州颇有影响力的茶丝巨商。他们代表了江南士绅中相对务实、且与陈子龙私交尚可的一派。
“卧子兄,”那位老侍郎捻着胡须,缓缓开口,“王爷新政之志,我等并非不能体察。国事艰难,北伐耗资巨万,均平赋役,亦是正理。然‘摊丁入亩’之法,骤然而行,江南士林物议沸腾,乡里恐生动荡,亦是实情。”
族长接口,语气直接许多:“陈先生,说句实在话,田亩是祖宗基业,是身家性命所系。骤然加赋,谁也难以承受。王爷若需钱粮助饷,我等可以‘报效’、‘捐输’之名,筹措一些,何必动这根本之法?”
陈子龙静静听着,待二人说完,才端起酒杯,浅酌一口,道:“二位长者所言,俱是实情。然子龙有一问:今日之江南,较之万历、天启年间如何?田亩日增,赋税日重,小民破产流亡者日众,而朝廷府库日空。此弊不除,纵有北伐一时之胜,国家根基已然朽坏,又能支撑几时?‘捐输’、‘报效’,可救一时之急,可能革百年之弊?”
他放下酒杯,目光扫过三人:“王爷之意,非为夺士绅之利以肥朝廷,实为求一长治久安之道。‘摊丁入亩’,清查田亩,整饬胥吏,看似触动眼前之利,实则为将来轻徭薄赋、藏富于民打下根基。且王爷另有深意……”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王爷已密令,于咨议局下增设‘海贸司’,筹划重开海禁,于松江、宁波、泉州设海关,许官民商船出海贸易。其利之厚,远超田亩所出。王爷有意,令江南贤达,优先参与此事,特许经营,分享海利。届时,些许田亩之赋,又何足道哉?”
此话一出,三人眼神都是一亮。海贸之利,他们岂能不知?郑家独霸海上,富可敌国,早让无数人眼红。只是朝廷禁海,且海上风险巨大,非有强力背景不可为。若朝廷主导开海,并允许他们参与……
那茶丝巨商最为心动,急道:“陈先生此言当真?海关如何设立?税额几何?船只、护卫又当如何?”
“细则正在拟定。”陈子龙道,“然王爷有言,凡支持新政、踊跃报效北伐者,将来在海贸资格、税额减免、官方护卫等方面,必得优先考量。此乃王爷亲口许诺。”
这是将陆上田赋改革与海上利益开放捆绑在了一起,给了江南士绅一个新的、可能更庞大的利益预期。
老侍郎与族长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今日前来,本就是受乡里委托,探听虚实,寻求转圜。强硬反对,怕触怒武昌;全盘接受,又心有不甘。如今陈子龙给出这条“以海补陆”的出路,无疑是给了他们一个体面的台阶,也画了一张诱人的大饼。
“若真能如此……”老侍郎沉吟道,“新政之事,或可从长计议。清丈田亩、整顿胥吏,可先行。至于赋额……可否容我等回去,与乡里再行商议,拿出一个既能助饷北伐、又不至伤筋动骨的‘两便之策’,呈报王爷与陈先生裁定?”
这就是妥协的信号了。陈子龙心中稍定,知道最难的一关算是过去了。他举杯:“王爷心怀天下,志在光复。江南乃国家根本,王爷岂会不体恤?只要上下同心,共克时艰,将来河山光复,海疆大开,诸位之功,必载青史,泽被子孙。”
“共克时艰!”三人举杯相和,脸上神色轻松了许多。
一场可能引发江南动荡的危机,在利益的交换与未来的许诺中,暂时被化解。而一条通往蓝色大洋的道路,也在这杯酒之间,悄然铺设。
腊月廿三,小年。一艘悬挂着郑家旗号、却经过伪装的中型海船,顶着凛冽的寒风和不时出现的清军巡逻哨船,悄然驶入辽东半岛南端,小窑湾附近一处极其隐蔽的礁石岬角。
船上下来的,不仅有武昌紧急筹措的五百斤颗粒火药、两百枚改进后的开花弹、一批治疗冻伤和伤寒的药材,还有十名补充的工兵和炮手,以及林慕义给黄得功、李九成的亲笔密令。
密令只有八个字:“稳守待机,海路已通。”
黄得功看完,将纸条凑近火把烧成灰烬,望向南方漆黑的海面,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与硝烟气息的寒冷空气。
真定大捷的消息,他们已通过截获的清军信使得知。江南的暗流,他们也有所风闻。而现在,补给和命令的到来,意味着他们不再是纯粹的孤军,他们与后方,通过这片风险莫测却已然贯通的大海,连接在了一起。
“告诉李九成,”黄得功对副将道,“王爷有令,稳守待机。加固城防,整训士卒,收集粮秣。明年开春之前,我们要像一颗砸进鞑子后背的钉子,让他坐卧不宁!还有,让郑省英的人,继续摸清辽东沿海的水文和清军布防,这大海……将来还有大用!”
破局之势,已从真定的城墙、江南的茶楼、辽东的海岸,同时显露端倪。战争的棋盘上,执棋者的目光,已不再局限于江河山川,更投向了那无边无际的蔚蓝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