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淤泥与诏书(1/2)

北京城的雨是在端午后第七日夜里悄然而至的。起初只是檐角断线的珍珠,渐渐连成密织的罗网,最后化作倾天而下的瀑布,将这座帝都浇成一片混沌的泽国。工部虞衡司主事赵士祯被急报从梦中惊醒时,报信的衙役浑身湿透,嘴唇冻得发紫:“大人…积水漫过棋盘街,已经…已经淹到六部衙门口了!”

赵士祯冒雨赶到棋盘街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这条象征大明权力中轴的御道,此刻已成浑黄的河道。水深没膝,漂着碎木、破席、溺死的鸡鸭,甚至还有半扇不知从哪家肉铺冲来的猪胴。更触目惊心的是,积水并非静止——它们正从西向东缓缓流动,带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涌向紫禁城的方向。

“水流往东?”赵士祯涉水走到街心,俯身观察水纹,“可京城地势西北高东南低,水该往南汇入通惠河才对。”

随行的老书吏脸色苍白:“大人有所不知,自从成国公府扩建花园,填了西边的青龙桥旧河道,这一带的水…就没处去了。”

雨在次日凌晨渐歇,但真正的灾难刚刚开始。积水退去后,露出的是满街的淤泥——黝黑、粘稠、散发着刺鼻的腥臭。更可怕的是那些被冲开的地沟盖板下露出的景象:沟渠里塞满了烂菜叶、破布头、碎瓦砾,甚至还有整根房梁。在刑部衙门前,淤泥里竟露出一截森白的人骨,经辨认是某年秋决后草草掩埋的囚犯遗骸。

消息传到文华殿时,朱祁镇正在批阅辽东军报。他搁下笔,沉默良久,问侍立的程允执:“程卿可记得,元大都的排水是何规制?”

程允执躬身:“臣查过史料。元世祖建大都时,郭守敬主持水系,以海子为中心,开凿通惠河连通运河,城内设明暗沟渠三百余条,皆以青砖砌筑,宽可容人。每岁清明,顺天府征民夫疏浚,已成定例。”

“那如今呢?”

“如今…”程允执顿了顿,“如今官沟归工部都水司,民沟归顺天府,宫内沟渠归内官监。三衙互不统属,都水司报‘岁修银两不足’,顺天府称‘民夫征调不易’,内官监则言‘宫禁之地,外臣不宜擅入’。至于疏浚…据都水司册载,上次大浚是宣德八年,距今已二十三年。”

皇帝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忽然问:“赵士祯何在?”

赵士祯奉召入宫时,靴子上还沾着未干的淤泥。他带来了三样东西:一盘从沟渠挖出的淤泥样本、一卷手绘的京城水系草图、还有一本虫蛀严重的《元大都沟渠图志》。

“陛下请看。”他将淤泥样本呈上,“这不是寻常泥土,这是百年淤积——里面有瓷片、钱币、甚至找到一枚至元通宝。”他又展开草图,“臣带人探查了三日,发现如今京城沟渠,十之七八已非元时旧貌。权贵扩宅侵沟,商户搭棚占道,更有甚者,竟将夜香、污水直接排入暗渠。”

最惊人的是那本图志。赵士祯翻开其中一页,上面用朱笔勾出了一条消失的河道:“这是元时的金水河故道,从玉泉山引水入城,穿皇城而过,既供宫廷用水,亦做排水干道。但永乐年间改建宫城,将此河截断填平,另开新渠。可新渠走向…”他指着图上歪扭的线条,“为了避开功臣府邸,绕了三个弯,坡度尽失。”

朱祁镇凝视着那些弯曲的线条,忽然道:“传旨:明日早朝后,朕要亲察沟渠。”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程允执急谏:“陛下万金之躯,岂可涉污秽之地?”赵士祯也跪地:“沟渠深处或有沼气,恐伤圣体!”

“朕的百姓日日生活在污秽中,”皇帝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朕去看看,有什么不可以?”

翌日,皇帝一行从东华门出,沿东安门大街南行。雨后初晴,街面泥泞未干,道旁民居墙上的水痕清晰可见——最高处竟达七尺。行至金鱼胡同口,一处沟渠盖板被冲开,露出下面黑漆漆的洞口。赵士祯命人垂下绳索测量,回报:“深一丈二尺,淤塞约八尺,实际通水只有四尺。”

朱祁镇走到洞口边,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他面不改色,俯身细看,忽然问:“这沟壁的砖石,为何颜色深浅不一?”

随行的老工匠颤巍巍上前:“回陛下,深色的是元砖,烧得结实,百年不坏;浅色的是后来补的明砖,土质次,火候也不够,几十年就粉了。”他用铁钎撬下一块浅色砖,轻轻一捏,竟成粉末,“您看,这样的砖砌沟,大水一冲,怎能不垮?”

更令人心惊的发现是在成国公府后巷。一行人原计划查看被填的青龙桥旧河道,却发现巷口新砌了一堵高墙。墙内隐约可见亭台楼阁,墙外却是一片洼地,积着发绿的死水,蚊蝇滋生。

“这是…”程允执皱眉。

巷口一个摆茶摊的老汉低声道:“大人们别看了,这是成国公家新修的荷花池。原来的河道…被圈进院子里去了。”

伯颜帖木儿一直在沉默观察,此时忽然开口:“草原上挖井,最怕在上游的人把井挖得太深——下游的井就干了。”他指向那堵高墙,“这堵墙,就像把上游的井圈起来,让下游的人渴死。”

实地勘察三日,皇帝在武英殿召集群臣。殿中摊着新绘的《京城水系淤塞图》,朱红标记的淤塞点密密麻麻,像一个人体上溃烂的疮口。

“诸卿都看到了。”朱祁镇的声音平静,却让每个人都脊背发凉,“朕现在问三件事:第一,疏通全城沟渠,需多少银两、多少民夫、多少时日?第二,权贵侵占河道、私改水势,该如何处置?第三,从今往后,如何保证沟渠不重蹈覆辙?”

殿内死寂。工部尚书硬着头皮出列:“陛下,若要大浚,需银八十万两,民夫五万,工期…至少两年。”户部尚书立即接口:“国库岁入虽增,然九边军费、漕运修缮、各地赈灾已占七成,实难再拨八十万…”

“那就分段修。”程允执忽然开口,“先疏宫城周边,保中枢无虞;再通主干沟渠,解燃眉之急;最后整治街巷支渠。分三年完成,每年所费便可分担。”

“那侵占河道的呢?”刑部尚书问。

众人面面相觑。成国公朱仪是靖难功臣之后,其府邸侵占河道已非一日。若严惩,恐寒勋贵之心;若纵容,则法度何存?

赵士祯从袖中取出一卷发黄的契书:“臣查过户部旧档,成国公府扩建用地,当年是以‘荒地’价格购自顺天府。但臣找到元时的地契抄本——”他展开契书,指着上面一行小字,“此处明载‘青龙桥水道官地,宽三丈,永不得占’。”

“既有明证,为何不早禀?”朱祁镇问。

“因为…”赵士祯的声音低下去,“因为现任成国公的祖父,是仁宗皇帝的伴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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