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淤泥与诏书(2/2)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皇帝起身,走到那幅淤塞图前,手指抚过那些代表权贵府邸的标记,良久,缓缓道:“传朕口谕:凡侵占河道、私改沟渠者,限一月内自行拆除,恢复旧貌。逾期不办者,无论勋贵官绅,一律按《大明律》‘侵占官地’论罪。”他顿了顿,“另,成国公朱仪,罚俸三年,其侵占之地即刻归还。若敢拖延…”他抬眼,“朕不介意让成国公府,也尝尝水漫家门的滋味。”

这道谕旨如惊雷般传遍京城。次日,都察院十三道御史的弹劾奏疏雪片般飞向通政司——不是弹劾皇帝,而是弹劾那些侵占河道的勋贵。更妙的是,顺天府衙门前贴出了一张前所未有的告示:招募熟悉沟渠的老匠人,不论户籍,只要“知旧渠走向、明砖石规制”,皆可应聘,日给工钱百文。

应聘者出乎意料的多。有元朝老匠户的后人,捧着祖传的《沟渠营造法式》;有在沟渠边住了一辈子的更夫,能闭着眼说出每条暗沟的拐角;甚至有几个蒙古归附民——他们的祖辈曾参与元大都修建,口传下一些独特的防水工艺。

技术科学院也参与进来。算学馆的学生们用新学的几何知识,重新测算沟渠坡度与流速的关系;格物馆的匠师们试验不同的砖石粘合材料;而程允执则组织通晓蒙汉的录事,将老匠人的口述整理成《沟渠营造辑要》。

真正的疏浚从宫城周边的金水河故道开始。开工那日,赵士祯亲自下到沟底——那里淤积最深,恶臭最重。当第一铲淤泥被挖出时,围观的百姓发出惊呼:淤泥里裹着一具完整的骸骨,身着前元官服,腰间铜牌上刻着“都水监丞”。

“这是当年修渠的官员。”一个白发老匠人颤巍巍下到沟底,抚摸着那具骸骨,“至正二十八年,大都暴雨,这位监丞带人抢修时沟壁坍塌…没想到,竟在这里。”

骸骨被小心起出,择地安葬。更令人震动的是,在骸骨旁挖出了一个密封的铜匣,里面是一卷保存完好的《大都沟渠全图》。图上不仅标注了所有明暗沟渠,还用蝇头小楷注明了每段沟渠的建造时间、用料、易损部位及养护要点。

“这是…这是郭守敬主持修建时的原始图样!”程允执捧着图卷,手在颤抖,“后世所有图志,皆源于此。”

有了这张图,疏浚工程有了方向。但新的问题接踵而至:许多沟渠上方已是民居街市,若按原样修复,势必要拆除部分建筑。而其中不少是百姓赖以栖身之所。

其其格带着宗学子弟走访受影响的人家,带回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建议。小丫头在工部议事时说:“我们问那些大伯大婶,如果沟渠一定要从他们家下面过,他们愿不愿意暂时搬走?结果好多人都说愿意,但担心两件事:一是搬走了回不来,二是修渠时没地方住。”

程允执与赵士祯商议后,提出了一个方案:凡因疏浚需临时搬迁的民户,由官府提供闲置官房暂住,并发放搬迁补贴;待沟渠修竣,原址重建时,允许他们在不压占沟渠的前提下,按原样修复房屋,官府补助部分建材。更关键的是,所有方案张榜公示,让百姓自己选择。

这个“民议官助”的法子起初遭到质疑,但实施后效果惊人。西直门内大街有十七户人家需要搬迁,原本预计要闹上公堂,结果公示三日后,十五户签字同意。剩下两户犹豫不决,邻里老人出面劝说:“刘老三,你忘了前年大雨,你家院子水深三尺,老婆子差点淹死?现在朝廷修沟,是为咱们好!”

深秋,第一条主干沟渠——从积水潭到通惠河的故道——疏浚完成。试通水那日,沿岸挤满了百姓。当闸门开启,清冽的玉泉山水涌入新砌的沟渠时,有人跪地磕头,有人掩面而泣。一个在沟边住了六十年的老更夫抚摸着光滑的青砖沟壁,喃喃道:“我爹死前说,他小时候这沟里的水能喝…没想到我这把年纪,还能看见。”

但更大的考验在冬天。疏通金水河故道需要穿过成国公府后园,那里新修的亭台楼阁正好压在河道上。期限届满那日,工部官员带着匠人来到府门前,成国公朱仪亲自出迎——这位勋贵面色憔悴,眼中布满血丝。

“赵主事,”朱仪的声音沙哑,“那些亭台…是家母七十大寿时建的,她老人家最喜在池边赏荷。能否…通融一二?”

赵士祯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纸:“国公爷请看,这是按原河道走向修改的图纸。亭台不必全拆,只需将地基改为拱桥式,让水流从下方通过。池子也不必填,可做成活水,从上游引水,下游排出,反而更清。”他顿了顿,“下官已请技术科学院的匠师看过,如此改建,费用只需拆建的三成,且能保全园景。”

朱仪怔怔看着图纸,良久,长叹一声:“罢了…就按赵主事说的办吧。只是…”他抬眼,“莫让家母知晓详情,就说…就说园子要整修。”

这个折中方案成了范例。后续遇到类似情况,工部不再强令拆除,而是派匠师实地勘测,提出既保沟渠畅通、又尽量减少损失的方案。有些权贵起初抵触,但看到成国公府的例子,又听说皇帝对此法的首肯,渐渐也都接受了。

腊月,第一场雪落下时,宫城周边的疏浚工程完工。朱祁镇再次出宫视察,这次走的是焕然一新的沟渠沿岸。青砖砌筑的沟壁整齐坚固,每隔三十丈设一个清淤口,口上盖着刻有“大明景泰年造”的铁箅子。在积水潭入水口,新立了一块石碑,碑文由程允执撰写,简要记载了此次疏浚的缘由、过程、及参与匠人的姓氏。

皇帝在碑前驻足良久,忽然问:“程卿,你说百年之后,还会有人记得今日修沟的事吗?”

程允执躬身:“百姓若不再受水患之苦,自会记得。”

“不,”朱祁镇摇头,“朕是说,百年之后,这沟还会堵吗?”

赵士祯从怀中取出一本新编的《沟渠养护则例》:“陛下,臣等已拟定新规:今后沟渠养护归工部都水司专管,每岁春秋两察,每三年小浚,每十年大浚。所需银两从京城商税中单列‘沟渠捐’,每户按产缴纳,账目公示。”他顿了顿,“更关键的是,技术科学院将开设‘水道科’,专门培养懂营造、会测算、知养护的专才。”

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新砌的沟沿、新立的石碑、还有那些匠人们忙碌了一秋的身影。朱祁镇转身望向紫禁城的方向,那座宫城在雪幕中若隐若现,仿佛一艘巨大的航船,而新疏通的沟渠,就像是船底刚刚清理干净的航道。

“治国如治水,”皇帝轻声说,“不能只堵不疏,更不能放任自流。要顺势而为,也要导势向善。”他接过侍从递来的斗篷,却没有披上,而是走向不远处一个正在清理工具的工匠,“老丈,辛苦了。”

那老匠人吓得跪倒雪中。朱祁镇扶起他,将自己手中的暖炉塞到老人手里:“天寒,保重身子。这沟渠…还得靠你们一代代维护下去。”

老人捧着暖炉,老泪纵横,却说不出话,只是拼命点头。

回宫的路上,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的足迹。程允执回头望去,那些足迹正慢慢被新雪覆盖,但新疏通的沟渠却如一道墨线,在雪白的大地上清晰延伸。他知道,这道墨线连接的不只是积水潭和通惠河,更连接着这座古老帝都的过去与未来,连接着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

而此刻,在技术科学院新设的“水道科”讲堂里,第一批二十名学生正围着新制的京城水系沙盘,听赵士祯讲解沟渠坡度的测算。窗外雪落无声,窗内炭火正红,那些年轻的面孔在火光中显得格外专注——他们或许还不知道,自己手中那把计算沟渠坡度的矩尺,量度的不仅是一段沟渠的深浅,更是一个帝国如何疏通自身、流向未来的角度。

夜深了,雪还在下。但在某些刚刚疏通的沟渠深处,清水正悄然流动,带着溶解的雪水,带着新生的希望,奔向远方等待解冻的河流。那些水流很细,细得几乎听不见声音,但它们确确实实地在流动——就像这个正在艰难自我更新的时代,在无数看不见的地方,正有一股股细微却坚定的力量,在淤泥中开辟着新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