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辽东的雪(2/2)

与辽东的冰天雪地不同,南京的初冬带着江南特有的湿冷,侵入骨髓。但这种冷,远不及某些人心头的寒意。

原南京户部衙署,如今已挂上了“江南布政使司咨议局”的牌子。大堂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弥漫的凝重气氛。陈子龙坐在主位,眉头紧锁,看着手中一份墨迹新鲜、措辞却异常激烈的联名呈文。下首坐着十几位江南各府县推举出来的“咨议”,其中既有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老儒,也有正当壮年、在地方颇有影响力的士绅代表。此刻,大多人脸上都带着或明或暗的不满与焦虑。

呈文是苏州、松江、常州三府二十八位有进士、举人功名的士绅联名所上,洋洋洒洒数千言,核心却只有一个:坚决反对“摊丁入亩”新政!文中引经据典,痛陈此举“上违祖制,下悖人情”,乃“与民争利”、“动摇国本”的苛政,并暗示若强行推行,恐致“江南不稳,士林寒心”。

这已不是第一次反对的声音,但如此集中、如此激烈的联名上奏,却是首次。显然,“摊丁入亩”(将人头税并入田亩税,实际上增加了占有大量土地的士绅的负担)的试点风声传出后,触及了江南士绅最根本的利益。

“诸位,”陈子龙放下呈文,声音平缓却带着压力,“新政之议,乃为革除积弊,均平赋役,使小民稍得喘息,国库亦能充实,以支应北伐大业,光复神州。此乃王爷与武昌诸公,深思熟虑之策。试点之举,亦是审慎。苏州等地,赋税最重,民困最深,试点于此,正是要解民倒悬。诸位皆是乡里表率,读圣贤书,当明‘民为贵,社稷次之’之理,何以……”

“陈先生!”一位来自松江的老进士忍不住打断,颤巍巍起身,“非是我等不明大义!北伐光复,我等亦翘首以盼!然赋役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祖宗成法,自有深意。丁银(人头税)虽微,却是朝廷编户、征发徭役之依据。若摊入田亩,有田者负担骤增,无田者看似得利,实则朝廷户籍紊乱,徭役无凭,长久必生大乱!且江南田土,多系祖产,经营不易,若再加赋,恐致业户破产,流民滋生,岂非与新政‘安民’之本意背道而驰?”

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还是为了维护自身阶层的赋税特权。陈子龙心中了然,却也不便直接点破。

另一位中年士绅接口道:“陈先生,王爷在武昌、在襄阳,推行新政,或可见效。然江南情势不同!数百年来,赋税重地,全赖士绅输将、胥吏操办,方能维系。若骤改旧章,非但士绅离心,底下那些胥吏差役,失了丁银常例,必生事端,上下其手,恐怕新税未收,乱象先生!届时,莫说支援北伐,便是江南自家安定,亦不可得啊!”

这是软中带硬的威胁了,暗示若强行推行,士绅和基层胥吏可能联手消极对抗,甚至制造混乱。

陈子龙心中叹息。他知道这些人说的,并非全无道理。改革触及利益,必然引发反弹。江南士绅势力盘根错节,与基层胥吏关系千丝万缕,确实不能简单粗暴行事。但“摊丁入亩”是林慕义确立的、改变明朝财政崩溃根源的关键一步,绝不可能因为阻力而放弃。

“诸位所虑,不无道理。”陈子龙缓缓道,“新政推行,自当稳妥。胥吏之弊,亦需整治。王爷已有明令,新政试点,同时整饬吏治,裁汰冗员,并许士绅子弟经考核后,充任新设之‘税政司’吏员,以新代旧。至于赋额……”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王爷亦言,北伐功成,天下底定之后,必将根据各地实情,重新清丈田亩,核定赋税总额。届时,多占田亩、逃避赋税者,恐怕就不只是多交些银子那么简单了。”

这话绵里藏针。前半部分给出了安抚和出路(允许士绅参与新税务系统),后半部分则是隐含的警告:现在配合改革,将来或许还能保住根本;若顽固抗拒,等大局已定,秋后算账时,新账旧账一起算,后果难料。

堂内一时寂静。几位领头士绅交换着眼神,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犹豫和挣扎。武昌方面势大,北伐捷报频传,甚至跨海击辽,威望正隆。硬顶,未必有好果子吃。但要让出实打实的利益,又实在肉痛。

陈子龙趁热打铁:“王爷还有言,江南乃财赋重地,亦是人文物华之邦。将来光复神州,开万世太平,江南贤达,于国家制度、文教振兴、工商百业,大有可为之处。眼前赋税之事,不过一时之调。孰轻孰重,诸位都是明理之人,当有远见。”

这是画了一个更大的饼,将江南士绅的未来利益与新政成功、国家复兴捆绑在一起。

良久,那位松江老进士长叹一声,拱了拱手:“陈先生苦心,老朽……明白了。且容我等回去,再与乡里贤达商议。”语气已然软化。

陈子龙心中稍定,知道今日算是暂时压住了最激烈的反对声浪。但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推行新政,如同在激流中砥柱,既要坚定方向,又要化解冲力,稍有不慎,便是舟毁人亡。

他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能听到北方真定城下的炮声,和更遥远、更寒冷的辽东海域的风浪。他知道,林慕义、金声桓、黄得功、李九成……所有人都在各自的战场上,面对着数倍于己的压力和危险。他这里,绝不容有失。

砥柱中流,力挽狂澜。这不仅仅是对个人勇气的考验,更是对一个新兴政权智慧、韧性与远见的全面试炼。而江南这块最难啃的骨头,才刚刚开始显露它坚硬的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