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未抵达的薰衣草(1/2)
2008年那会儿的杭州,热!不是一般的热,是闷在蒸笼里还点了火那种热。我那间在汽车东站边上的出租屋,厨房窗户一开,对面公厕和快餐店的味儿混着往屋里灌;一关窗,好家伙,油烟机在那儿嗡嗡干吼,油烟照样呛得人肺管子痒痒。锅铲磕在苏泊尔炒锅上,梆梆响,跟敲锣似的。锅里的回锅肉片,在菜籽油里欢快地打着卷儿,蜷成一个个焦黄焦黄的小筒儿。
油烟机上挂的那串干辣椒,还是去年冬天,跟汪佳在乐购超市一块儿挑的。辣椒芯早空了,像我们俩当初拍着胸脯发誓要去的“普罗旺斯”——口号喊得响,地图画得美,钱袋子瘪得也快。
正掂勺呢,门帘被撩开了,汪佳的笑声先挤了进来,接着是她本人,后头跟着话机世界的同事姜俊和小芳几个。那笑声脆生生的,有点刺耳,硬是盖过了她手机里放的《北京欢迎你》。 “姜主管说这批摩托罗拉v3能抽奖送香水!”她笑得挺开心。我忙着把最后一块肉盛出来,支应着他们坐。折叠桌支棱开了,菜也上了桌。
“喏,姜俊上回买的鱿鱼丝,”汪佳用小指上新做的水晶指甲戳了戳旁边姜俊的手背,“死乞白赖非要塞给我当宵夜!” 那指甲在吊灯底下闪粉光,晃眼。手机还在唱《北京欢迎你》,屏幕蓝光照着汪佳的半张脸,看着有点凉飕飕的。
饭桌上吵吵嚷嚷。姜俊那嗓子跟抹了蜜似的:“佳佳爱吃鱼眼睛,这块给你留着!” 他夹起鱼眼就往汪佳碗里送。
“哎哟喂,姜哥偏心眼儿啊!”小芳起哄的声音像锥子,“上周公司团建烧烤,烤糊的鸡翅姜哥自己啃了,好的全往佳姐碗里夹!”
“瞎说什么呢你!”汪佳娇嗔,椅子吱呀一声响。我透过那半透明的磨砂玻璃往客厅瞄了一眼,她整个人都快歪进姜俊胳膊弯里了。
我那锅铲子“当啷”一声就砸锅沿上了!滚烫的油点子“滋”一下蹦到手背上,烫出个红印。外头折叠桌那边哄笑声更大了,一个穿着美特斯邦威的姑娘拍着桌子喊:“佳姐手机屏保都是西湖划船照!姜哥穿的那条蓝条纹……”
话没落地,汪佳笑着伸手就去捂那姑娘的嘴,身子顺势彻底倒进姜俊怀里。
姜俊就着这姿势给汪佳倒啤酒,泡沫“哗”的溢出来,顺着他虎口上那个烟疤往下淌。“别听小芳瞎咧咧,”姜俊歪头冲我厨房这边抬抬下巴,“那天船晃得厉害,佳佳差点一头栽荷花里去……汪哥,也来喝点儿……哎唷!”话没说完,一块回锅肉没夹稳,“bia唧”掉他胸口工装polo衫上,洇开一大块暗红的油渍。
我手里的铝盆不知怎么就掉地上了,“哐当”一声脆响。刚出锅的紫菜蛋花汤浇了我一鞋,然后在地上摊开,成了混浊的一片“湖”。
“你疯啦?!”汪佳冲进厨房,一脚踩上湿漉漉的汤渍,“啪叽”滑了一下,幸好扶住门框,手腕上一直戴着的平安绳断了,红得发亮的塑料珠子滚进橱柜底下。“不就是大家开开玩笑,至于又摔碗又摔盆的?”
客厅爆发出更响的笑声,姜俊指着桌上的电脑嚷嚷:“来来来,给你们看个绝的!佳佳ps的薰衣草田!” 电脑屏幕上,汪佳站在西湖文化广场那个大喷泉前面,身后的紫色花田一看就是电脑p的,紫得发假,连她裙子边都染了色。电脑屏幕边,还搁着印有我俩大头贴的马克杯,杯子壁上的水珠把旁边一张写着“普罗旺斯计划”的便签纸给打湿了。
钱塘江的船鸣笛,混着折叠桌那边的嘻哈声往厨房里灌。我想起去年梅雨季,我俩挤在定海新村小破屋里看《天使爱美丽》,她指着电影里艾米莉打工的咖啡馆说:“等咱真到了普罗旺斯,也得拍个那样的转圈圈镜头!” 而此刻,我们合用的那台旧电脑,姜俊正播放着《广岛之恋》。——那是我俩第一次约会,在银乐迪ktv对唱的歌儿。
那台小风扇,呜呜地把姜俊身上的古龙水味儿和汪佳头发上的飘柔洗发水味儿搅和在一起,吹进厨房。这味儿混在一块儿,直冲脑门儿,腻得我想吐。
城中村的夜风,裹着汽车东站飘来的汽油味。我一拧把,冲出出租屋往下跑。楼梯还没下到底,就听见楼上的哄笑声突然拔了个尖儿,然后“哗啦”一声,不知谁碰倒了桌上的雪花啤酒瓶。琥珀色的啤酒顺着地板缝流,跟条怎么流也流不完的河似的。
那个啤酒瓶碎裂的“哗啦”声,仿佛打开了某种泄洪闸。桌上那片混浊的“汤湖”和楼梯上流淌的“啤酒河”在我脑子里搅拌、发酵,蒸腾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楼上肆无忌惮的哄笑还在继续,像一个不断充气、濒临爆炸的气球,刺破城中村粘稠的夜幕。我喉咙发紧,胸腔里那团烧了许久的无名火,混着一种巨大的、空洞的疲惫感,几乎要将我压垮。
转身回屋?对着那片狼藉和虚假的欢笑?对着那个已经彻底倒进别人怀里、手腕上不再有我们平安绳的汪佳?不能。脚下的楼梯变得像滚烫的烙铁,我一阶一阶地往下冲,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蒸笼。身后爆发出小芳更高的尖叫声,夹杂着姜俊含混的大笑和汪佳似是嗔怪的回应——听不清具体,但那节奏和语调,每一个字节都在抽打我的神经。
我没有目的地,只是拼命的狂奔。汽车的尾气、快餐店潲水的酸臭、路边垃圾堆的腐败味、远处建筑工地的尘土……平日里闻惯的城中村气息,此刻都裹挟着汪佳身上飘柔洗发水和姜俊那廉价古龙水搅合的“混合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我的鼻腔,直冲脑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扶着墙干呕了几下,只吐出一些酸苦的液体,粘腻地挂在嘴角。
第三天,像一个被抽掉芯子的玩偶。出租屋里还残存着那晚狂欢的碎片:折叠桌上的油渍凝固成了深褐色、角落里一颗没扫干净的鱿鱼丝、空气里若有似无的啤酒酸味……汪佳的东西还在原位。那个印着我们大头贴的马克杯,杯壁上干涸的水渍把旁边的“普罗旺斯计划”便签浸湿又风干,字迹晕染开,变得模糊不清。电脑屏保还是那张ps得紫得发假的薰衣草田。我看着这一切,心像被一块浸满冰水的破布紧紧捂住,沉重又冰凉。
电话响了,是汪佳。声音隔着听筒传来,带着点刻意的轻松,却掩不住那丝疲惫和……疏离。
“喂?……下楼一趟呗?说点事儿。”没称呼。
“好。”我喉咙干涩,只说了一个字。
下楼时,天又闷得像块烧热的铁。她站在巷口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樟树下,没化妆,脸色有些苍白,眼眶下面有两片淡淡的青影。我们站得很近,能闻到她身上依旧是她喜欢的飘柔苹果味,但这熟悉的气味此刻却让我心头发紧,像被无形的手捏住了肺管。
“去吃点东西?”她没看我,目光落在马路对面一块被油烟熏黑的招牌上,“就……新塘街那家小饭店吧。”
“行。”又一个字。没有问“吃什么”,没有问“你还好吗”。我们都知道这顿饭的分量。
新塘街那家小店,名字俗气得很,叫“好再来”。油腻的桌布上印着永远擦不掉的陈年污渍,头顶的吊扇有气无力地搅动着凝滞的空气,吹不散弥漫的油烟味,反而让它们更均匀地附着在皮肤上。空气里是劣质菜籽油的烟呛、隔夜卤水的浓香和苍蝇不耐烦的嗡嗡声。这是我们曾经周末常打牙祭的地方,点一盘辣椒炒肉就能满足地扒掉两大碗米饭。那时觉得特别香。
现在,桌上沉默得像结了冰。没有互诉衷肠,没有解释辩解,甚至没有控诉。那晚的喧嚣与楼上的哄笑仿佛从未发生,又被这沉默无限放大、切割着神经。她象征性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粒。我盯着桌上那个廉价的塑料醋瓶,瓶口的油渍结了痂。
“茄子煲吧,我记得你爱吃这个。”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像砂纸磨过桌面。没抬头,招呼服务员点菜。
服务员端着菜过来,盘子油腻的边缘几乎挨着桌面那不知年月的污渍。“吱呀”一声,吊扇突然跳高了一档,搅起的气流掀起了她耳边的碎发,露出一个小小的、新鲜的伤痕——就在耳垂下方,靠近脖颈,一个暗红色的印子,边缘不太规则,像是……牙齿留下的印记。
我猛地移开视线,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眼睛有些发涩,只好用力眨了眨。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在喉头,又酸又胀。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茄子塞进嘴里。记忆里鲜香软糯的味道消失了,只有满嘴糊掉的油腻和若有似无的苦味,仿佛吞下的不是茄子,而是塞了满嘴的、温吞的灰烬。那苦涩固执地黏在舌根,怎么也咽不下去。
不知是谁先伸出的手。也许只是眼神一个细微的触碰。也许是因为那盘油腻的茄子堵得人心慌。指尖在油腻的桌面下轻轻相触,冰凉,带着一点颤抖的汗意。瞬间,像通了微弱的电流。又像两块滚热的烙铁,碰在一起会灼伤,却又死死黏住。
放下沾着油污的筷子,那点饭几乎没动。钱压在桌角,起身离开。没有言语。阳光刺眼,白晃晃地砸在地面上。穿过一条条熟悉又陌生的巷子,两旁的墙面渗出霉斑和汗味。谁也没有先回去的意思。那些旧楼的影子在狭窄的巷道里拉得很长,沉重地压在我们身上。
她的钥匙插进锁孔,发出轻微干涩的转动声。推门进去,出租屋里的空气比外面更凝滞。小风扇的呜呜声还在,空气里混合的“毒气”似乎淡了些,但更多了一丝无人打理的衰败气息——前晚被打翻的汤汁痕迹还在水泥地上发暗,断掉的平安绳没被扫走的塑料珠孤零零躺在橱柜边的阴影里。
没有人说话。窗外的蝉鸣“知了知了”声,单调地撕扯着屋内的寂静。她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下,时间仿佛胶住了。
然后,她猛地转身,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粘稠的沉默和屋里的气味——混合着我们过去和那晚的不堪。她的身体撞进我怀里,带着一股蛮力,手指死死揪住我后背的汗衫布料,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带着一种毁灭般的绝望和愤懑。那不是温存,是一场无声的搏斗,一次困兽犹斗的最后撕扯。我们像两个溺水的人,在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小屋里,疯狂又笨拙地撕扯着对方的衣物,皮肤与皮肤在汗水和粘腻的空气里摩擦,每一次磕碰都带着生疼。
汗水、喘息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泪意交织在一起。我仿佛闻到了劣质洗发水的气息、古龙水的残留、还有地上汤渍在闷热天气里悄悄发酵的酸腐……这些都搅合进她急促的呼吸里。我能感到她身体紧绷下的颤抖,还有那声被我吞咽下去的哽咽。她的手在我背上狠狠抓过,留下火辣辣的印记。
汗水黏着两具年轻却疲惫的躯体,却感觉不到任何暖意,只有一种由内而外的寒冷与空洞,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不知何时结束了。像一场骤然而止、精疲力竭的倾盆暴雨。屋里只剩下老掉牙的电风扇还在“呜呜”地转动,像一个哭累了的老妇在抽噎。
我们并排躺在滚烫的凉席上,皮肤上黏腻的汗像蜗牛爬过的痕迹,身体是热的,心却沉在冰窖里。外面城中村的声音隔着薄墙传来:尖锐的汽车喇叭、孩童的哭闹、流动摊贩刺耳的喇叭声喊着“磨剪子嘞戗菜刀”……这些构成了我们在这座城市边缘挣扎的背景音。它们不再是烟火气,而是粗糙的砂纸,磨砺着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夕阳浑浊的光线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斜斜地打进来,正好落在地板上一道干涸的、深色油渍上——这是那天晚上姜俊那块掉落油污的回锅肉留下的。
我翻了个身。她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起伏,不知是呼吸还是无声的抽泣。瘦削的肩胛骨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对折翼的蝶。很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是凝固的一个世纪,她终于动了。坐起来,机械地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一件一件沉默地套回身上,动作缓慢而僵硬,像一个提线木偶在执行设定好的程序。拉链拉合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里格外刺耳。
我躺在原处,没有看她,也没有动。眼睛盯着天花板上一条长长的、弯弯曲曲的水渍裂缝,看着它在昏暗中渐渐消失形状。空气里,小风扇还在徒劳地搅动着汗味、古龙水残留和绝望的气息。
汪佳收拾东西,最后把那盆多肉留在了我那个老漏雨的阳台窗户根儿下。那些她以前总念叨要带去普罗旺斯当“护盆使者”的小叶片,现在就这么皱巴巴地缩在塑料花盆里,积了一层灰。我最后一次翻她拉下的那本《挪威的森林》,一张泛黄的便签纸从书页里滑出来,飘落在地板上。上面是她清秀的字迹:“等杭城地铁造好,要沿着地铁线找到最近的薰衣草田。” 得,又一个计划搁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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