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未抵达的薰衣草(2/2)
轻微的脚步声。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走向那个放着旧电脑的小桌。键盘响了一声。我听见轻微的关机音乐——“嘟——”。电脑屏幕上那片虚假而刺眼的紫色薰衣草田熄灭了。屋子似乎真的彻底暗了下来。
接着,是拉杆箱轮子滑动的声音。很轻,却碾压在水泥地上,发出低沉的轰隆。
钥匙串在门口鞋柜上放着的轻微声响——她留下了出租屋的钥匙。
门锁“咔哒”一声被转动。
然后是门被拉开的声音,老旧门轴发出一声悠长的、干涩的“吱——呀——”。
最后是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嗒”。
轻微的、如同被挤压的呼吸声彻底消失了。连带着她身上的苹果味洗发水的最后一丝气息。
屋子里只剩下风扇依旧徒劳的呜呜声,单调得像是给这凝固的结局配的背景乐。还有窗外那不知疲倦、声嘶力竭的蝉鸣,单调而尖锐,“知了……知了……知了……”
它们一直叫着,叫着这座城市永不消逝的、黏稠而漫长的夏天,以及这夏天里永远蒸发不掉的、卑微的梦想与幻灭。
那年夏天,我那点关于未来、关于“远方”的憧憬,就跟地上打翻的紫菜汤和楼梯口的啤酒一样,流到犄角旮旯,最后蒸发了。
只在我心里留下一个黏糊糊、散发着变质油污味的印子。
分手这事儿吧,就像一笔没做尽调的投资,谈得挺热乎,签了意向书,钱也往里垫了不少,结果对方半道儿跟别的资方勾搭上了。你那点股权,瞬间就被稀释得没了影儿。
年轻时候谈对象,容易把“梦想”当项目书来写,动不动就是“普罗旺斯”、“环球旅行”,写得天花乱坠,可兜里的启动资金连胡同口的煎饼摊都盘不下来。
后来有次下班路过延安路,撞见他俩骑一辆小电驴。汪佳在后座,一只手紧紧攥着姜俊身上那件班尼路polo衫的下摆。车篮里塞满了话机世界的促销传单,上面印着“预存话费送欧洲双人游”的广告语,日头晒太久,字都褪成了惨白色。
后来我把她落下的东西,一股脑全塞进一个印着“四季青物流”字样的破旧纸箱里:印着我俩变形的大头贴、早褪了色的情侣马克杯;缺了几个齿儿的桃木梳;公交卡套里还夹着张皱巴巴的动物园门票存根。收拾到那本《挪威的森林》时,书签里又掉出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想去普罗旺斯看花海。” 得,同一个地方,同一个梦想,同一个破碎的结局。
骑着我的小电驴,驮着那个装满过去式的纸箱子去延安路的话机世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来回扯着。汪佳在明亮的玻璃门里边整理柜台,深蓝色的工装服袖子上不知怎的还沾了点儿关东煮的汤渍。我把那封自己熬了一宿写出来的信,塞在箱子最上面。
后来?后来我听说她一直没动那个箱子,信更是原封不动。拆封意味着要清点旧账,整理残值,挺费神费力的事儿。成年人处理“情感废资产”,往往选择直接计提“坏账损失”,眼不见为净。
分开的时候,她就站那儿,嘴唇动了动,像要说什么,最终又咽了回去。抬起头看我时,眼神有点复杂,有股劲儿撑着,又好像突然想开了。
我转过身就走,一步也没停,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俩的人生报表就彻底分开了,以后可能连业务往来都没了。那些曾经最动人的画面,现在被锁在一个透明保险箱里,我能看得见,但密码已经被别人改了,钥匙也不知丢哪儿了。
那个夏天,我那颗心确实裂了。在学校实验室吭哧吭哧算过无数材料的抗压数据,数据再精准,也算不准两个在延安路边上互道再见的年轻人之间,隔着多少欲言又止的傍晚。
钱塘江对岸,新开的主题乐园在试灯,摩天轮的大圆盘转着七彩的灯。我站在定安路的天桥上,望着那片繁华的光影,突然想起某个采荷新村的暴雨夜,她缩在我自行车后座上,举着一把歪歪斜斜的伞,在雨里喊:“等咱攒够钱了就去普罗旺斯!”
人走茶凉是常态,但“茶”留下了味道。你以为自己放下了,结果某个街角的便利店里蒸包子的雾气就能把你熏回过去。
后来有那么几次,我办事路过延安路,鬼使神差就往话机世界那边瞄。有一回,刚好瞥见旁边便利店门口,姜俊拿着一串关东煮正往汪佳嘴边送,她特自然地张嘴等着。腾腾的热气模糊了便利店橱窗上“店长推荐”的红字贴纸。他手指头碰着她递竹签的手,她耳朵尖“唰”地就红了——这反应我太熟了,以前她也这样。
秋雨来得贼快,“噼里啪啦”就砸下来。姜俊举着把天堂伞从后面仓库冲出来,汪佳笑着像只小兔子似的钻进他伞底下。她手上还戴着新做的水晶指甲,划过姜俊胸前的工牌。
我一慌神,旁边停的一排共享单车被我带倒一大片,“哗啦哐啷”的警报声立马“呜哩哇啦”响成一片。混乱中我听见汪佳熟悉的惊呼声。我躲进旁边的小巷子,探头瞅了一眼:姜俊的手正伸进汪佳外套的帽子里,小心翼翼地拈出一片枯树叶。就摘片树叶那动作,轻柔得跟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回到我那间出租屋,阳台窗台上那盆被遗忘的多肉,终于彻底枯死在秋雨和灰尘里。那本《挪威的森林》还搁在床头,随手一翻,一张薰衣草的书签掉出来。翻到背面,是汪佳去年的笔迹:“等杭城地铁开通……” 可惜字迹被水渍晕染开,成了个模糊的“空头支票”。
找了个铁桶,在楼下空地上点着了烧点旧东西。那本《挪威的森林》扔进火堆里时,“啪”的一声,装订线崩开了。一张夹在第137页的便签纸打着旋儿飘落进火里,汪佳的字在跳动的火苗中显露出来:“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学会用姜俊教的谎话来自洽了。乐购超市的干辣椒我偷藏了两串,就在储物柜最底层的铁盒子里。普罗旺斯的经纬度其实我俩都算错了,应该……”
火苗猛地一蹿老高,把后面想说的话全吞了。扒拉那堆灰烬,只扒拉出半片没烧透的干瘪薰衣草花瓣。我把烧剩的那点儿纸片,夹进了我记录客户信息的工作手册里。刚夹进去,窗外残存的几只秋蝉,“知了——知了——”地叫了起来,格外刺耳。
翻箱倒柜找出那个铁盒子,上面沾了一层红彤彤的辣椒粉,一揭开盖子,辣味直冲鼻子,呛得眼睛都睁不开。汪佳偷藏的两串干辣椒早就褪成了干巴巴的暗红色。盒子底下躺着一张卷成小细棍的便签纸!我小心展开,是她那手漂亮的蝇头小楷,:“今天在店里看到法国旅游的宣传册了,漂亮是真漂亮。姜主管说他下个月要是能拉到五十个客户办套餐,就能换个薰衣草香囊当奖励。我知道的,你更想攒钱,想带我去看真的普罗旺斯……”
那张见证了太多杯盘狼藉的折叠桌,早被我半卖半送给收废品的老大爷了。但是那些推杯换盏、玻璃杯叮当乱碰的嘈杂声响,就像刻进了我的硬盘里,每到夜深人静,后台程序就自动启动了,“嗡嗡嗡”在脑子里转。
感情是笔糊涂账。分手时喊得决绝,东西扔得干净利落,可午夜梦回大脑自动盘库,库存清单准得让你怀疑人生。那张藏在犄角旮旯的“小纸条”,就像不良资产的抵押证明,提醒你曾经有笔“呆坏账”。清也清不掉,看又惹心酸。
职场上“业绩”二字重如泰山,失恋这点儿女情长,在行长的kpi和年底的奖金包面前,只能算后台的小额拨备调整。我必须要尽快找回工作的状态。
之后的日子,汪佳的样子时不时就在脑子里冒出来。第一次见面时那股生涩劲儿,手拉手瞎逛时的傻乐,雪天的保俶山,庆春路乐购的长椅和地下停车场,吵架后的冷战能冻死耗子,然后又莫名其妙和好……那些画面比行里循环播放的理财广告出现得还勤,特别是夜深人困的时候,加倍清晰。睡不着,硬挺着呗。
我想过用“新项目”冲抵“旧债”。开始可劲儿往自己生活里塞东西。下班就跟同事扎堆喝酒,周末到处串场子聚会,认识些有的没的新朋友。在那种烟雾缭绕、吵得脑仁疼的地方,酒过三巡,似乎真能把汪佳那张脸暂时从脑子里挤出去。可人散楼空,一个人回到黑乎乎的出租屋,好家伙,她又笑眯眯地坐在记忆的小角落等着你了,比定存利息还准时。
有一回,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我们以前租住的那个城中村楼下。抬头一看,那扇熟悉的窗户居然还透着暖乎乎的灯光。恍惚间,感觉她还坐在那个掉了漆的窗边,低着头绣她那永远绣不完的十字绣,她说是“幸福树”来着?这一下子,就跟被高压电电了一下似的,心猛地一揪。我站在楼下,走不动道儿了。那一刻我贼明白,有些东西啊,不是你拍桌子说句“计提坏账”它就真从你资产负债表上消失了的。它可能变成“其他权益工具”,时不时还跳出来影响你的当期损益。
明白归明白,成年人的世界没有“时光银行”可以让你把亏损的“情感资本金”再贷出来翻本儿。有些路走岔了,就只能认赔,最多吸取教训搞个“风险防范预案”,下次别掉同一个坑。
我慢慢开始试着习惯没有汪佳这个人形“无形资产”的生活。把心思死命往工作上摁。客户电话接得更勤快了,贷款材料看得更仔细了,报表做得更漂亮了,连晨会发言都更积极了——我就想往上挣巴挣巴。钱多活好位置稳,总好过陷在儿女情长里淹死。后来开始一个人背包到处跑。甭管远近,周末或者小长假就溜出去。看不同地方的山水,品不同地方的人味儿,感受不同地方的风吹在脸上是啥感觉。世界那么大,人跟沙子似的多,何必总跟那一粒过不去?
时间这玩意儿,是最好的财务软件。它能把你报表上那些巨难看的“待处理财产损溢”,一点一点“分期摊销”掉。
汪佳这名字,后来再听到,心里那根刺,扎得没那么狠,没那么深了。慢慢能心平气和地跟人聊起这段儿,就像讲个投资失败的小案例。毕竟,她确实是我人生创业初期最重要的“天使投资人”兼“联合创始人”,那段经历在我整个ipo过程中是实打实的重要一环。散了归散了,但那段合资经营的时光,刻在了章程里,成了我这家“人生有限公司”原始积累的一部分。
说穿了,绝大多数出现在我们生命里的人,都是来做阶段性质合营的,签的是有期限的合作框架协议。汪佳就是那类风投性质的合作方,看重的是我们年轻力壮有激情,结果中途发现项目预期roi不如另一个资方许诺的高,果断行使股东权利撤资了。
从城中村出租屋的铁栅栏窗,到银行大楼的落地窗,视角提升了,看清了这座城市的筋脉。所谓人生百味,职场起伏,其内核跟经营企业一个道理:得抗风险,懂人情,知进退。回望那段充斥油烟、折叠桌哄闹和回锅肉焦香的日子,我咂摸出意思:在江湖里折腾,甭管起点多低,也别管路上摔碎了多少坛坛罐罐,关键在于,你能不能被呛得流泪也坚持把菜炒熟?能不能从地上那摊糊了的“紫菜蛋花汤”里站稳,收拾干净,接着往下道菜整?
人生这桌席,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咽得下烟火呛咳之辛,扛得住分分合合之重,才算尝过真滋味,才有资格谈后面的千滋百味。毕竟,再宏大的普罗旺斯之梦,也得从厨房里这口苏泊尔炒锅起步;再高的银行大厦,地基里也有城中村的地气撑着。路,就这么一步步,带着点呛人的油烟味,走出了自己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