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钱塘江金融暗战(1/2)

2008年6月17日清晨,钱塘江上的雾气裹着柴油味漫进光大银行三楼会议室,我攥着那份部门合并文件,指尖反复蹭过“消费金融事业部总经理”的钢印。窗外重型卡车轰隆隆开往九堡,震得玻璃嗡嗡响——四季青新市场三天后揭幕。人生的变动和市场的兴起都压在这一纸通知里,像车轮碾过雨后发烫的柏油路,没有回头余地。

我把u盘推给李天乐时,硬盘指示灯在晨光中幽幽地亮。“商户联名卡方案都在这儿了。”

李天乐的钢笔尖狠狠划过预算表:“总行特批了五十万营销经费。但下季度信用卡不良率敢涨0.3个点,你就收拾东西去四季青给商户装pos机。”那声音刮得人耳朵疼。

银行数载起落沉浮,我悟到银行的博弈如同在西湖边踱步——表面上温山软水岁月静好,底下却暗流汹涌。升职带来的从不是轻松,而是更大责任背后那把悬着的刀。

走出电梯时,午间的阳光劈头盖脸浇下来。我在不锈钢门晃动的倒影里正了正西装的垫肩。手机在公文包里震动,四季青招商办的短信灼眼:“a2-023档口已预留,押金需今日五点前到账。”

从三楼到一楼的七秒钟里,我把二十三万流动资金在脑中拆解又重组了三次。利息、拆借周转、供应商账期,每一个数字都在高速运算着风险与收益——钱和时间在现实中从来严苛,商场如战场,胜负往往差在几秒钟的决心。每一个看似仓促的商业决策,背后都是无数细节堆积后的最后一步。

下午九堡工地上,我蹲在属于自己的200平毛坯档口中央。手机外放着淘宝旺旺持续的叮咚声。客服南希的声音混着键盘的脆响从听筒里传来:“汪哥,这批polo衫的买家,收货地址是绵竹救灾指挥部。得走ems还是顺丰?”

“顺丰公益通道。”我扯松领带,正要擦汗,李天乐的电话追来了,背景里一片混乱咆哮:“你名下的小额贷客户现在堵在四季青砸atm机!马上处理!”

冲到楼下,一个穿着鳄鱼polo衫的男人正用gi皮带抽打atm防护罩,身后停着辆被刮花的路虎。他脖子上那条金链子晃得刺眼:“老子等了三个月贷款!现在要给地震专用贷款让道?什么狗屁道理!”

他吼完,一拳砸在车前盖,一个未拆封的淘宝快递盒滑落下来。陈老板家是最早一批装修的商户,档口里电脑都装好了,我看了一眼屏幕,点开他卖家后台,上面明晃晃挂着三钻店铺标识。

“陈老板,刚升三钻吧?这节骨眼,”我把屏幕杵到他眼前,“要是今天开通信用卡分期付,今晚就能挂‘震区直通车’的专属标签。”他那条晃动的金链子突然定格了。我顺势在atm机输入操作代码,“特批绿色通道”的绿色弹窗跳了出来,把他脸上狰狞的怒气吞掉一半。

银行和小生意人之间隔着一层厚壁,而电商平台无形中打通了这层壁垒。商场上真正解决问题,从来不是拿制度压人,而是找到彼此利益的真正交汇点。

那一夜,我蹲在四季青二楼空旷的毛坯水泥地上思考接下去我该怎么继续我的职业生涯。月光从巨大的钢架穹顶缝隙间漏下来,在银行继续做两年,还是辞职重返我的服装生意,让我有点犹豫不决。

钱与力在月光下共生,夜与昼的声响编织成市场的呼吸。

档口的装修终于停了手,空气里新刷的白墙与劣等廉价板材的刺鼻味道混在一处,搅扰得人头昏脑涨,我站在空荡的铺子中央,脚底刚刚铺好崭新却粗粝的瓷砖,映照着惨白的灯光与窗外渐沉的暮色——心里却莫名空旷得令人发慌。角落里堆放着未来得及清走的残余垃圾与新进的崭新铁架子。

回到汽车东站出租房,窗外,华灯初上,华辰大酒店周边喧嚣如蜂涌。我拿出新购的折叠饭桌支开,桌面反射着清冷的光亮。今天,我要把毕业两年以来各自撞得头破血流的老友们重新喊回家中吃饭。

一道沉闷的脚步声停在门口。是国浩,油腻腻的衬衫领口软塌塌贴着脖颈,沾满风尘,曾经锐气如刃的年轻人眼中如今凝着疲惫的云雾。“呼,总算到了,”他擦了一把汗淋淋的额头,苦笑着说,“金胖商城那边,今天才成交了三单……月底的房租真不知道去哪里凑了!”

紧随其后的身影细瘦纤薄,那是小茹,脸颊透着一种营养不良的蜡黄,手指关节却显露出用力干活留下的印迹:“我打工那家小店也关门了……老板卷了钱跑路。我的……我的押金和半月工资一起都泡汤了。”她用力搓着手中皱巴巴的空烟盒,话尾轻若蚊蚋,眼睛却不争气地低垂下去,盯着瓷砖地面。

曾经爱说爱跳的波波,如今坐在角落里默然无声,只余深重的沉默和眼底褪不去的灰暗。南希与林夕挽着胳膊一同进来,林夕的薄衫肩膀上裂了道小口子,显然是被什么钩破又来不及缝补,露出皮肤一小块刺眼的苍白。南希看起来尚好,但她刻意将胳膊上一块暗红色的烫伤痕迹悄悄隐藏于袖口深处,仿佛掩盖着她那同样无法愈合的生活缺口。

菜盘里的滋味终究乏善可陈。我举起手中几乎空了但已无力斟满的玻璃杯。灯光下,那些浮尘颗粒清晰可见,盘旋游动,在每个人眼中如鬼魅般纠缠着不愿离去。窗外车轮滚过的声音、高声的市井叫卖,不断搅碎屋内的寂静。

“四季青档口算是装好了。”我的声音在吊扇沉闷的嗡嗡声中艰难挣脱出来,“就想问问大家——还想不想回到这条线上,再干一次?”

刹那间,头顶那一方吊扇转动的嗡嗡声响骤然变得清晰可闻,搅动着凝固的沉重空气。终于有人开口说话,如同推开了一扇沉重生锈、许久未曾开启的老门。

“在车间里烫花的那批衬衣,” 南希手指无意识地轻抚杯沿,眼睛注视着桌面,“老板娘咬定了是我的问题……其实布料早就偷偷换了便宜货……”她停住,努力咽下喉咙深处一股酸涩与哽咽的感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半年啊,工钱只给了六分之一……要不是有证扣在人家手里……”她的声音如同逐渐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最后剩下干涩的尾音无力地在房间里消逝。

“厂子倒了,”角落里的波波突然开口,声音喑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硬物,“钱……没有拿到。家里……父亲等着动手术……”她只挤出这几个断续的词句便戛然而止,如同骤然断弦的琴声。她猛地昂起脸朝上看去,目光如同钉子般牢牢钉住顶上方飞速旋转的风扇叶片,仿佛从其中榨取某种无声的辩解。

接下去是小茹的声音,细弱、胆怯地补充道:“刚进去打工,就是打杂工,什么都做。端茶倒水、打包发货……天天被骂到抬不起头,”她自嘲般地扯了扯自己的衣服下摆,“连我弯腰扫个地,他们都能嫌弃我动作拖沓……累得像狗,却给一点点工资!” 她伸出干裂起皮的手,颤抖地推了推桌上那盒香烟,忽然又神经质地收回手放在桌下藏好,如暴露了自己无法自容的秘密。

曾经梦想用笔杆子走遍天下的林夕,此时声音轻若游丝:“在城里东跑西跑……写的东西全成了广告单子上的肉麻字,那字迹歪歪扭扭我都认不出了,画的设计更没人看了。老板说,‘林夕,你这文字一点狗屁用没有,根本换不来钞票。’”她抬手狠狠抹去眼眶中滚烫的雾气,水痕划过脸颊。窗内窗外皆是人群喧哗,只有这小片地界上悬着一种接近真空的死寂。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国浩身上。他默默撸起了袖子,露出结实但布满深浅刮痕的手臂,仿佛手臂便是他的全部故事,无需多言,伤痕已替他诉说了一切。

“金胖商城?嘿,快黄啦!”他扯出一抹苦涩笑意,“说是商城,其实屁大点地方,周边都在拆迁,没人去,堆的都是破烂货,”他声音沉沉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我可以开车,想跟着你……给档口出把力气拉货跑腿,混一口踏实的饭吃,行吗?”他眼中那份曾如烈焰般燃烧的锐气此刻熄灭了,化为恳求的卑微微光,“这饭碗,总好过眼看着金胖彻底烂死强!还能帮帮胖妹多顶一阵子。”

吊扇搅起的热风,裹挟着沉默压在每个人的肩头,比刚才更显得滞重。大家这几年经历的苦涩味道,混合着尚未蒸干的绝望气息,沉甸甸地伏在所有人的肺腑里。我环顾这一张张曾几何时神采飞扬、如今却被生活啃噬得布满沟壑的脸——林夕那尚未彻底擦干泪痕的睫毛,波波死死盯紧吊扇叶片的木然眼神,国浩粗糙掌心里老茧上沾染的灰尘……那不仅仅是从他们各自口中倾泻出的苦水,更是我们整代人的窘境切片。我们都是被浙江水利水电学校的图纸规划好了蓝图的人,如今却被现实狠狠撕破打翻。毕业证沉甸甸拿在手上两年,生活却只给了我们一张张不及格、被刺眼红笔标注着的狼狈答卷。

出租房门半敞半合着,门外夜市嘈杂的人声、车辆鸣笛声,纷乱交织成背景噪音。我缓缓站起身,凳子腿划过粗粝的地面,拖拽出刺耳的声响:

“两年了,我们自己,活像被退了货的残次品!窝囊气,受够了没有?”我的目光扫过他们脸上每一道沟壑的印记。

声音低沉而沉重,带着自己亦深尝的伤痛一同砸向寂静的屋子:“四季青,200平档口,新刷的白墙,新搭的铁架子——还没放满衣服,我们能不能再拼一次?”

众人抬起头,眼中淤积已久的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块石子,泛开一圈圈新的涟漪。

国浩豁然站起,几乎带倒了凳子:“放心!我身上别的都缺,一把力气管够!”声音洪亮得竟似要穿透这房间的四壁。

波波的视线第一次从头顶风扇上缓慢收回来,微微点了点头:“力气……只要要,我全都有。”话语依旧稀薄简短,但重浊的呼吸节奏里仿佛注入了新的决心。

我转向林夕与小茹:“你是档口最亮的眼睛。进什么料、做什么货、怎么搭配,全凭这双眼了!”

林夕挺起尚带着泪痕的脸颊:“好!当年在学校画图,武侠风的设计,这几年我画了好几本了!”而小茹也终于抬起眼睛,用力点了点头,不再回避他人的视线。

最后,我目光停在桌对面的南希脸上:“南希,把布握在手上!该用多少料,要剪出什么样子,我们全靠你那一双手了!这双手,再也不能废掉!当然量起来了,自有大把工厂对接我们,到时候就轻松了。”

南希迎着我的目光,轻轻把手从桌下平移到桌面上来,微微攥紧,继而伸展,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放心!线头再歪歪扭扭,我拼死也把它缝平整了!”她那曾被烫伤的旧痕此刻仿佛淡去几分,又被重新点燃成某种印记。

桌面下,几只粗糙的手掌紧攥的拳头缓缓放松了;桌面上,几只伤痕累累的手缓慢而用力地伸展、触碰在一起——掌心干燥坚硬,带着磨砺的粗粝感,如砂纸般真实地、紧密地相互贴紧。滚烫无声的力量无声流淌。我们终于不只是一盘散沙,而是被一种深潜的血脉重新锻打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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