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人心即是粮道(2/2)

你大明律法哪一条写了 “丰年存粮,不售于官,即为通匪”?

“大人,非是小民不肯卖粮,实在是今年收成本就寻常,家中老小也要糊口啊……”

乡绅耆老可以跪在堂前,涕泪横流,句句在理。

你大明朝,还能不许老百姓家里 “没有余粮” 了吗?

何腾蛟坐在帐中,望着案头空白的令签,笔杆几乎要捏碎。

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明明知道毒蛇就在眼前吐信,却找不到理由挥刀的憋屈。敌人在规则之内,用最“合法”的方式,卡住了大军的咽喉。

军粮告急的恐慌,正在营中无声蔓延,而这恐慌的源头,却披着一层“民情”、“法理”的护甲,让他这柄国之利刃,竟不知该斩向何处。

而且,最让何腾蛟七窍生烟、几欲吐血的,是对面清军大营的粮草,看上去竟比他的还要充足!

为何会如此?

答案既荒唐又现实:沿途乡绅大户的粮仓,被“抢”了呗。

只不过,抢粮的并非官军,而是那些“走投无路”、“迫于兵锋”的“良民”自己,或是“来去如风”的“流寇”。

粮食太多带不走?那自然是“不得已”留给“过路”的八旗大爷们“笑纳”了。

你大明律法,总不能逼着被“抢”了的苦主去死吧?

刀架脖子上了,打不过,跑总是可以的。

至于跑的时候,仓里的粮食实在带不走……那也“实属无奈”啊。

这够得上通敌砍头吗?

不够。

状纸可以写得字字血泪:建奴凶残,强取豪夺;小民羸弱,苟全性命。

至于粮食为何恰好囤在清军必经之路?为何抵抗如此“轻微”?为何清军总能精准找到粮仓?那都是“巧合”,是“建奴狡猾”,是“世事难料”。

何腾蛟面对的,不止是战场上的敌人,更是一套精心设计、钻透了律法空子和人心弱点的“合法”劫掠流程。

敌人在大明的国土上,用大明的“子民”做掩护,畅通无阻地夺取着本应属于他大军的给养。

这种明明被捅了刀子,却只能看着对方拿着“无罪证明”扬长而去的憋屈,比正面战败更令人窒息。

他的对手,不仅凶悍,而且聪明,更懂得如何利用这庞大帝国肌体上的每一处腐朽与缝隙。

这,便是立足本土作战的大明所必须承受的无奈与枷锁。

无论是前线督师如何腾蛟,还是坐镇中枢的当今天子朱由检,他们都不能,也绝不可以像深入敌境的满清一样,肆无忌惮地纵兵抢掠,烧杀屠戮。

因为脚下是自己的国土,眼前是自己的子民(至少名义上仍是)。你抢掠一空,杀得血流成河,痛快一时,但然后呢?战后你要回来安抚,要重建,要恢复生产,要重新赢得民心。届时,废墟是谁的废墟?饿殍是谁的饿殍?骂名又将由谁来背负?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若王师的行为与流寇无异,甚至更加酷烈,那么这江山社稷的“人心”根基,便从内部开始崩塌了。

你抢到的粮秣,可能远远无法弥补统治合法性的流失和战后重建的天文数字。而“屠戮百姓”、“与民争食”的恶名,却会牢牢刻在史书之上,让君王和将领百世难逃口诛笔伐。

这是一种深刻而讽刺的困境:入侵者可以轻装上阵,无所不用其极,以战养战;而防御者却要背负着家园、律法和道义的重重枷锁,在自己的土地上,进行一场处处受限的战争。

何腾蛟的粮道被扰、购粮无门,正是这种困境最直接的体现。敌人可以利用规则与人心的漏洞,而他却必须遵守规则,维护人心,哪怕这规则和人心正在变成勒紧自己脖颈的绞索。

然而,几天之后,当何腾蛟仍在军帐中为粮草之事眉头紧锁、一筹莫展之际,营门外却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亲兵急步入帐禀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动容:“部堂……您、您快出去看看吧!”

何腾蛟疾步走出大帐,登上营门哨塔。眼前的景象,让这位见惯生死、心硬如铁的统帅,瞬间怔在当场,鼻尖猛地一酸。

营寨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已汇聚了黑压压的一片人群。他们衣衫褴褛,面有菜色,脚上沾着泥泞——正是那些被乡绅老爷们鄙夷地称作 “泥腿子” 的人,是大明这片土地上,最沉默、也最坚韧的基石。

他们没有呼喊,只是沉默地、一个接一个地走上前来。男人用肩膀扛着自家所剩不多的粮袋,妇女挎着装有杂粮的篮子,老人提着攒下的鸡蛋,孩童抱着几棵还沾着泥土的菜蔬……他们将扁担放下,将独轮车停稳,将怀中的簸箕、布袋、瓦罐,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放在明军营寨之外的土地上。

粮食多吗?不多。 每一点拿出来,可能都意味着他们自己家里要勒紧裤腰带,意味着接下来的日子要多掺些野菜,多挨几分饥饿。

但,百姓人多。 一个村子,十个村子,更多的村子……消息不知如何传开,这些最底层的升斗小民,用最朴实无华的行动,做出了他们的选择。他们没有长篇大论,没有精妙算计,只是将自家活命的口粮,分出了一部分,送到了“王师”的营前。

他们中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丈,被推举出来。他走到营门前,并未下跪,只是深深一揖,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干涩的声音说道:

“军爷们是打鞑子的……俺们晓得。”

“家里……就这些了,别嫌弃。”

“吃饱了,才有力气……护着咱呐。”

何腾蛟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中翻涌的热流。

他翻身下马,郑重地走到那堆由无数微薄心意汇聚而成的“粮山”前,对着面前无数双真诚而带着期盼的眼睛,抱拳,深深一揖到底。

他什么慷慨激昂的话都没说。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