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钓野伏(1/2)
岛津纲贵那愣头青,仗着不知者不罪,加上张氏确实有在朝廷重地撒泼闹事之嫌,挨顿教训倒也让人无话可说。太子朱慈烺对此事的处置,既保全了朝廷体面,也给了张家一个台阶,堪称周全。
然而,风波并未真正平息。所有的压力,最终都沉甸甸地压在了事件的核心人物——陈子龙身上。
暖阁内,
朱慈烺端坐于案后,看着下方躬身肃立、面色灰败的陈子龙,心中百味杂陈。这位往日里才情横溢、意气风发的工部尚书,此刻像是被抽走了脊梁,虽强撑着仪态,但那微微佝偻的背脊和眼底深藏的屈辱与疲惫,却如何也掩饰不住。
沉默良久,朱慈烺才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真切的无奈与关切:“陈先生……你……还好吧?”
陈子龙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住声音的平稳,但那语调中的干涩与空洞却出卖了他:“回……回殿下,微臣……无碍。”
这“无碍”二字,说得轻飘飘,落在朱慈烺耳中却重若千钧。
如何能无碍?妻族受辱于阛阓之间,家门丑闻传遍朝野,自身颜面扫地,更兼有负太子信重……这重重打击,岂是一句“无碍”能够遮掩的?
朱慈烺看着他紧握笏板、心下明了,陈子龙此刻需要的并非仅仅是宽慰。
他斟酌着词句,缓声道:“此事……委屈先生了。岛津纲贵莽撞无知,孤已严加申饬。张夫人那里,宫中亦会有所抚恤,以示天家体恤臣下之意。”
他停顿片刻,观察着陈子龙的脸色,继续道:“至于外间那些闲言碎语,先生不必过于挂怀。清者自清,时日一长,自然平息。工部事务繁巨,新政推行在即,孤……与朝廷,仍需倚仗先生之力。”
这番话,既是安抚,也是期望,更是给了陈子龙一个台阶,希望他能振作起来,以国事为重。
然而,陈子龙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一种心如死灰般的平静:“殿下隆恩,臣……感激涕零。只是……只是臣近日自觉精神短少,于部务恐有疏漏,恳请殿下……容臣告假数日,梳理家事,静思己过。”
他没有直言请辞,但“静思己过”四字,已透露出强烈的去意。此刻的他,仿佛风雨中一枚残破的叶子,只想暂时蜷缩起来,舔舐伤口,避开所有窥探的目光。
朱慈烺心中暗叹,知道此时不宜强求,便温言道:“准了。先生且安心休养,工部之事,孤会暂令左右侍郎代理。望先生……早日宽怀。”
“谢殿下。”陈子龙深深一揖,步履有些蹒跚地退出了暖阁。
望着他消失在门外的、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的背影,朱慈烺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知道,这件事对陈子龙的打击是摧毁性的。
能否重新站起来,或许不仅仅取决于朝廷的安抚,更在于陈子龙自己,能否越过心中那道名为“士林清誉”和“丈夫尊严”的坎儿。
陈子龙黯然退去后,暖阁内重归寂静,朱慈烺独坐案前,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光润的紫檀木桌面,眉宇间锁着一抹与他年纪不甚相称的凝重。陈子龙之事,看似是一场荒唐闹剧,其下隐藏的,却是江南士林微妙的心态、新政推行的阻力,以及东宫班底内部的人心浮动。
他沉吟片刻,终是抬起头,对侍立一旁的内侍低声吩咐:“去,请毕太保、王太保过府一叙。”
不多时,两位身着常服、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在内侍引导下缓步而入。正是原户部尚书毕自严与原五省总理王洽。这二位,皆是历经数朝、宦海沉浮数十载的人物,虽早已在南京城儿孙绕膝,颐养天年,身上仍挂着太子太保的荣衔,于这风雨飘摇之际,被皇帝朱由检特意留在南京,充当太子朱慈烺的定海神针与幕后智囊。
“老臣,参见殿下。”二人躬身行礼,虽无实权,气度依旧沉凝。
“二位老先生不必多礼,快请坐。”朱慈烺亲自起身虚扶,态度谦逊,“冒昧请二位前来,实是因今日之事……孤心中颇感烦忧,欲求教于长者。”
待内侍奉上香茗退下后,朱慈烺将陈子龙之事,连同岛津纲贵的莽撞、张氏的闹剧以及朝野可能的反应,原原本本,毫无隐瞒地向两位老臣叙述了一遍。
严自明捧着茶杯,静静聆听,浑浊却锐利的眼中不时闪过精光。而王洽则半阖着眼,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仿佛在推演着局势。
待朱慈烺言毕,暖阁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毕自严缓缓放下茶杯,“殿下所虑极是。陈子龙此人,才具是有的,然性情狷介,过于看重清誉。此番受此折辱,非比寻常官场倾轧,乃是伤及其立身之本。他请求告假,名为静思,实为避祸,亦是心灰意懒之兆。”
他顿了顿,看向朱慈烺:“老臣以为,眼下强留无益,不如顺势准其休养。工部事务,暂由侍郎署理即可。殿下当务之急,并非挽回陈子龙一人之心,而是需借此契机,稳住江南士林之心。
那张氏家族,殿下已加抚慰,做得很好。但对其他观望之人,亦需有所表示,以示殿下处事公允,绝非纵容外藩,轻慢士人。”
王洽此时睁开眼,接口道:“毕太保所言在理。不过,老臣倒以为,此事未必全是坏事。”
他目光转向朱慈烺“陈子龙去职,空出的是工部尚书之位,更是新政在江南推行的一个关键节点。此人虽才,却与江南旧谊牵扯过深,行事难免掣肘。如今他自请离去,反倒是给了殿下一个重新布局的机会。”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了几分:“陛下将岛津、毛利乃至朝鲜、暹罗之人置于殿下麾下,其意深远。如今又出此事……殿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或许,是时候考虑,擢拔一些真正锐意进取、不畏人言,且能驾驭这些‘外援’的干才了。让这潭水,活起来,而非死水微澜。”
两位老臣,一个着眼于稳定当下,一个谋划于布局未来,所言皆切中要害。
朱慈烺凝神静听,眸中的困惑与凝重渐渐化为清明与决断。他站起身,对着二位老臣深深一揖:“孤,受教了。多谢二位先生为孤拨云见日。”
毕自严与王洽连忙起身还礼:“殿下折煞老臣了。”
他心中已有了初步的盘算:安抚士林、稳定工部、物色新人选,以及……如何更好地“使用”父皇塞过来的那支“多国部队”。陈子龙的风波,或许真如王洽所言,是一个打破僵局的契机。年轻的太子,开始学着在风浪中,驾驭这艘庞大的帝国航船。
殿下……”
一声温和而带着些许担忧的轻唤在身旁响起。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适时地奉上一碗温热适口的清茶,轻手轻脚地将那张被朱笔点染过的宣纸移开,换上了一张崭新、光洁的玉版宣。
他的动作熟练而轻柔,带着数十年侍奉养成的体贴入微。
“大伴……”
朱慈烺抬起头,望向这位鬓角已染霜华、面容却依旧恭谨沉稳的老内侍。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复杂的感慨。这位王伴伴,自父皇潜邸之时便随侍在侧,历经风雨,忠心不贰,如今父皇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其用意之深,不言自明。
他看着王承恩那双看尽宫廷沉浮、此刻却满是关切与鼓励的眼睛一股暖流混杂着更沉重的责任感,缓缓涌上心头。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光滑的纸面,半晌,年轻太子的喉头动了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与了悟,轻声叹道:“父皇……为孤……思虑至此啊。”
松江,
话说陈子龙请下一月假期,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松江那座承载着他与柳如是无数回忆的南楼。
他此行的目的,是想了结这段孽缘。官场受辱,家门不宁,皆因此而起。他虽对柳如是情深意重,却也深知若再继续纠缠,于她于己,皆是毁灭。他打算好聚好散,留一份体面与念想。
然而,世间之事,岂能尽如人意?
其妻张氏,在工部衙门外横遭岛津纲贵那番“驱散”,身心受创,颜面尽失,正是满腔怨愤无处发泄之时。
听闻陈子龙告假竟直奔松江南楼,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她岂能容得丈夫在此关头,仍与那“祸水”厮混?
于是,张氏带着一众家仆,气势汹汹尾随而至。恰在此时,她于南楼窗外,隐约望见堂内陈子龙与柳如是相对而立,姿态亲近(实是陈子龙在黯然道别,递还信物),在她眼中,却成了罔顾家难、依旧卿卿我我的铁证!
“好一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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