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头滚滚的三大营(2/2)
但圣恩浩荡,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他只得硬着头皮接下了这烫手的山芋。自打坐上兵部尚书那把交椅,他便是夜夜辗转反侧,日日如坐针毡。心底唯一的祈盼,就是九边无事,天下太平。每日战战兢兢,只求那烽火台的狼烟莫要燃起。
然而,天不遂人愿。 那个杀千刀的天杀贼酋皇太极,竟如鬼魅般绕过了袁崇焕的铁壁关防,数日之内连破数关!烽火燎原,噩耗如那冰雹般砸进兵部衙门,也狠狠砸进他王洽的心坎上。 兵锋所向,直抵这京师的门户之下!
就在王洽对着舆图上那触目惊心的红色箭头,冷汗涔涔、手足无措之际——
“王部堂!王部堂!” 一名书吏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了值房,声音带着变调的惊惶,“宫……宫里来人了!冯公公亲自传旨,万岁爷……万岁爷急召您即刻入宫觐见!”
王洽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双腿一软,若不是及时扶住了案几,几乎就要瘫倒在地。
那案几上摊开的,正是标注着皇太极大军已逼近通州的紧急军报!皇帝此时召见……他几乎不敢去想那龙椅上年轻天子此刻会是何等震怒的面容。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了天灵盖。
“快……快更衣!” 王洽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嘴唇煞白。他手忙脚乱地试图整理自己皱巴巴的官袍,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完了,完了……这催命的圣旨,终究是来了!
“和仲啊,”朱由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沉沉落在王洽身上,“前些时日你向朕奏请的整顿京营之事,如今……进展如何了?”
王洽心头猛地一沉,冷汗瞬间就透过了里衣。
好家伙,陛下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那孙承宗领着袁崇焕,此刻正在京营里大刀阔斧、人头滚滚呢!这时候来问我?我能有什么章程?纵有良策,此刻也早成了画饼! 万幸……万幸陛下似乎还未深究他调度失措、致使虏骑长驱直入的罪过……
天威难测,问话却不能不答。 王洽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略一沉吟,躬身奏道:“回禀陛下,臣原拟之策,乃分三步而行:其一,严核兵册,彻查冒名顶替之弊,务求兵额实至名归;其二,追缴历年冒领之粮饷钱帛,充入府库;其三,汰除军中老弱不堪驱驰者,另行招募精壮敢战之士以实营伍。然则……”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喉头,才艰难地续道:“然则……贼酋皇太极叩关之势汹汹,兵锋迫在眉睫,京师震动! 军情紧急,万事皆需为战守让道……此等整顿细务,臣……臣唯恐仓促间反生掣肘,故……故暂缓施行,以待寇退之后……”
“嗯....”朱由检一遍点着头,一边随声附和着。“稚绳在京营的所作所为想必你也听闻了。你说说,他此后会遇到那些个阻力?”
阻力?!
王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这位万岁爷可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祖宗!
那些盘踞京营多年、树大根深的勋贵子弟,门生故吏遍布的世袭将门……哪个能碰?哪一个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王洽不是不想动,是根本不敢动!若非如此,他当初提出的整顿方略,又怎会雷声大雨点小,最终泥牛入海,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他原本还存着几分侥幸,想着徐徐图之,或许能挤出些水分。 谁曾想,他这兵部的算盘珠子还没拨拉几下,那些勋贵府上的爷们儿便已得了风声,或明或暗,或软或硬地“登门拜访”了!
那架势……哪里是来商议的?分明是亮着爪牙,划下了道儿!想到那些或骄横、或阴鸷的面孔,以及话语里毫不掩饰的威胁之意,王洽至今心有余悸。
可怜的王洽,此刻真真是被架在了火上烤! 皇帝的问话如同连环索命符,答也不是,不答更不是!他只觉得后脊梁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厚重的官袍,黏腻腻地贴在身上,额角鬓边更是汗珠涔涔而下,却连抬手擦拭的勇气都没有。
目光更躲闪着不敢与御座上的天子有片刻相接,只死死盯着自己脚下那片地缝,恨不得能一头钻进去。
而端坐龙椅的朱由检呢?他倒真是全然不知这潭水下的惊涛骇浪。 他那句问话,纯然是字面意思,不带半点试探。他心里盘算的,是实实在在的“麻烦”:孙承宗这么个搞法,究竟要捅破多少勋贵豪门的马蜂窝?
往后这乾清宫的御案上,每天又得堆起多高、多厚的弹劾奏章? 他只是在天真地盘算着将要付出的“成本”,浑然不知自己轻飘飘的一句话,已让阶下的兵部尚书如同置身万丈深渊的边缘。
朱由检看着阶下自己这位兵部尚书那副魂不附体的模样,心下了然。有些话,是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出口的。
一个带着几分自嘲的念头划过脑海。 是啊, 当初可不就是瞧着王洽姿仪甚伟、气度不凡,冲动之下便将这兵部尚书的千斤重担压在了此人肩上?细细想来,这决定何其轻率!
这位王尚书,在盘根错节、处处凶险的兵部,可算是个彻头彻尾的“三无”人物——无根基、无臂助、无良策。让他去捅京营那个马蜂窝?无异于驱羊入虎口!
一丝对“前任”决策的无奈,混杂着对眼前困局的无力感,悄然掠过朱由检的心头。 他微微抬手,做了一个平复的手势,声音放得低沉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安抚的意味:“罢了。其中情形,朕已了然于胸。”
他看着王洽,语气带着少有的宽慰,“和仲啊,此次奴酋狡诈,绕道而来,此乃天时地利之失,非战之罪,更非卿调度之失所能独担。 你……不必过于苛责己身。”
这番话,如同赦令。 王洽紧绷到极致的肩背,几不可察地微微垮下了一丝,但眼底深处,除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陛下……竟如此轻易地将这滔天干系揭过了?
“好生配合稚绳他们行事。然则……京营之事,牵涉太广,干系太重。 整顿势在必行,但切记——过犹不及!” 他微微加重了语气,“眼下大敌当前,京师安危系于一线!切莫因操之过急,未等贼酋兵临城下,便先自乱了阵脚。”
“臣……” 王洽只觉得皇帝这番话里蕴含的深意和警告,比方才的宽慰更让他心惊肉跳!既要他配合孙承宗那铁了心要刮骨疗毒的,又要他按住局面不能生乱……这简直是让他站在刀尖上跳舞!
他喉头滚动,艰难地咽下满嘴苦涩,深深俯首,几乎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带着劫后余生却又如履薄冰的颤抖:“臣……谨遵……圣谕!”
朱由检看着他颤颤巍巍的模样就知道他又想歪了,赶忙再次出言:“朕就是字面意思!你可千万不要想太多!字面意思!”
王尚书歪着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这……” 朱由检一阵无力,烦躁地挥了挥手,“算了算了!总之别想太多!好好配合。盯着点!别让他把人头砍光了!”
王洽几乎是逃也似地出了皇城,脚步踉跄地直扑京营校场而去。他这位兵部尚书,刚刚领了那道催命符般的口谕,眼下想当缩头乌龟?门儿都没有!
可一想到即将面对的那两位——杀伐果断、六亲不认的孙阁老,还有那群背后站着参天大树、骄横跋扈的勋贵子弟——王洽就觉得头皮发麻,心肝脾肺肾都揪成了一团!“看着点,别让他把人头砍光了!”
皇帝的话言犹在耳。怎么“看着点”?拿什么去“看着点”? 他王洽手无寸铁,更无虎威,难道靠一张嘴皮子去拦孙承宗的尚方宝剑?简直是痴人说梦!
茫然,无措,恐惧……。但圣意已决,君命如山!他就是把牙咬碎了,把膝盖跪穿了,也得硬着头皮顶上去!
绝望之中,王洽心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那些曾经大摇大摆闯进他尚书府、明里暗里“提点”过他的勋贵子弟,后台必然硬得扎手!
孙承宗再狠,总得给这些府上几分薄面吧?保!这些人一定要保下来! 这或许……是他唯一能做的,也是皇帝那模糊旨意里,他唯一能“看懂”的部分了。
王洽抱着这点卑微的侥幸,一路疾行。 然而,当他气喘吁吁、官袍凌乱地一头撞进京营校场辕门时——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寒冬的凛冽,扑面而来!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几十颗早已冻得乌青发紫、面目扭曲狰狞的人头,正用草绳拴着发髻,高高悬吊在那里! 寒风吹过,那些头颅如同风干的葫芦,僵硬地、无声地打着转儿,空洞的眼窝漠然地俯视着下方,也俯视着刚刚赶到的王洽!
王洽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好家伙!全是熟人!
那几张曾在他府上或骄横跋扈、或皮笑肉不笑、或阴鸷威胁的脸孔……此刻,正以这种最残酷、最直观的方式,悬挂在冰冷的旗杆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