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清议之刀(1/2)

朔风卷着太湖的湿冷寒气,扑打着无锡东林书院那斑驳的粉墙黛瓦。虽是初冬,院里那几株老松却依旧苍翠,只是这翠色在铅灰色的天幕下,也显得沉郁压抑。

书院依庸堂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子凝重的气氛。数十名身着儒衫的士子正襟危坐,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堂上那位抚琴的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一身半旧的程子深衣,唯有一双眼睛,开阖之间精光流转,不见半分老态。他便是当今文坛宗主、东林魁首,钱谦益。

此刻,他枯瘦的手指正轻轻拨弄着一具焦尾琴,琴音淙淙,如幽泉滴沥,透着一股子难以言说的孤高与寂寥。琴声并不高亢,却清晰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在寂静的大堂内盘旋不去。

钱谦益缓缓收回手,目光扫过堂下那一张张年轻而激愤的面庞,并未立刻言语,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这一叹,饱含着无尽的忧思与沉痛,瞬间揪紧了所有士子的心。

“诸君,”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敲击在人的神魂之上,“近日朝堂之事,尔等想必已有耳闻。”

堂下顿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不少士子脸上露出愤懑之色。

一个坐在前排,面容英朗的年轻士子按捺不住,霍然起身,拱手道:“牧斋先生!学生等正为此事忧心如焚!那张世杰,以一介武夫之身,僭越权柄,把持朝政,如今更行此等盘剥聚敛之术,发行什么‘国债’,与民争利,动摇国本!长此以往,圣人之道何存?天下斯文何在?!”

说话的乃是复社四公子之一的陈贞慧,其父陈于廷亦是东林骨干。他一番话,顿时引来了众多附和。

“定生兄所言极是!此乃竭泽而渔,饮鸩止渴!”

“听说昨日朝会,那厮竟抛出五百万两的巨额国债,简直骇人听闻!”

“更可恨那苏明玉,一介女流,抛头露面,执掌什么银行,牝鸡司晨,成何体统!”

群情激愤,声浪渐高。

钱谦益静静听着,并未阻止,直到声浪稍歇,他才微微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脸上并无太多怒色,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悲悯,目光仿佛穿透了依庸堂的屋顶,望向了北方的京城。

“盘剥聚敛?与民争利?”他轻轻重复着这几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这些,固然是罪状。然,诸君可知,这世间最锋利的刀,往往并非沙场上的金戈铁马,亦非市井中的横征暴敛?”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全场,见所有士子都屏息凝神,方才一字一句,缓缓道:“这天下最利、最能杀人不见血的刀,名曰——‘利害’!”

“《论语》有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此乃圣贤垂训,万世不移之至理!”钱谦益的声音陡然清越起来,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而今,朝中有人,挟平寇微功,持强兵以自重,便妄图以‘利’字,混淆是非,颠倒乾坤!其发行国债,许以厚利,诱使匹夫匹妇逐利忘义!其设立银行,掌控财源,使天下商贾不读圣贤书,只识孔方兄!其重用商贾女子,更是不顾伦常,败坏风气!”

他越说,语气越是沉痛,越是激烈,仿佛亲眼目睹了礼崩乐坏的末日景象。

“此非仅是与民争利,此乃与天下争‘心’!他要将这煌煌大明,将这数千年的仁义道德,将这士农工商各安其位的伦常秩序,统统打碎,纳入他那一套唯利是图的霸道之中!今日他可以许之以利,让勋贵商贾趋之若鹜;他日,他便可挟此巨利,驱策天下人为其鹰犬!到那时,君臣父子之纲常,仁义廉耻之节操,将置于何地?!”

一番话,如黄钟大吕,敲得在座士子心旌摇荡,热血沸腾。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唯利是图的可怕未来,看到了圣贤之道被践踏,看到了自身赖以立身的根本正在崩塌。

“牧斋先生!”又一个士子激动地站起来,却是以才思敏捷着称的侯方域,“我等岂能坐视?当如何是好?难道就任由此獠祸乱朝纲,荼毒天下?”

钱谦益看着这些被他点燃的年轻士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他要的,就是这股不平之气,就是这澎湃的舆论浪潮!

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再次轻抚琴弦,发出几个零散而清越的音符,仿佛在整理思绪。

“朝廷衮衮诸公,或有为其兵威所慑,或为其利诱所惑。”他声音恢复了几分平静,却更显深沉,“然,这朗朗乾坤,自有公道!这天下人心,自有向背!”

他目光灼灼,看向侯方域,看向陈贞慧,看向在座的每一个人:“吾辈读书人,上不能效班超投笔从戎,下不能如陶朱公殖货累千金。吾辈所有,不过胸中一点浩然气,手中三尺青锋笔,以及这传承千年的圣贤道理!”

“那张世杰可以掌控军队,可以掌控财赋,但他掌控不了这天下士林之口,掌控不了这兆亿黎民之心!”他的声音逐渐高亢,“他行霸道,吾辈便扬王道!他言利害,吾辈便倡仁义!他要以利诱人,吾辈便要以理服人,以情动人!要让天下人都看清楚,他所行之事,乃是无父无君,祸国殃民之举!要让这煌煌清议,化作悬于其头顶的利剑,让其所作所为,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先生的意思是……?”陈贞慧眼中精光一闪。

钱谦益缓缓从案几旁拿起一叠墨迹未干的文稿,最上面一页,赫然写着三个力透纸背的大字——《义利辨》!

“此文,乃老夫近日心血所致。”他将文稿轻轻放下,如同放下千钧重担,“其中辨析义利之根本,阐发圣人微言大义,痛陈时弊,直指那‘以利乱义’之祸源。诸君可将其抄录,广为传播!让江南各州县,让天下所有书院,让每一位心存正气的读书人,都能看到,都能听到!”

他目光扫过众人,带着殷切的期望:“清议,便是吾辈之刀!笔墨,便是吾辈之戈!诸君当以此文为基,各展所长,或为诗文,或为策论,或于乡野宣讲,或于市井议论!务必要让‘义利之辨’深入人心,要让那‘聚敛之臣’的恶名,牢牢钉在张世杰的身上!要让朝廷,让陛下听到,这天下,并非无人!这斯文,并未绝响!”

“学生等谨遵先生教诲!”

满堂士子齐齐起身,躬身应诺,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殉道般的狂热与决绝。他们仿佛找到了对抗强权的有力武器,找到了自身价值的体现,一个个激动得面色潮红。

很快,便有负责文书的学生上前,恭敬地接过那叠《义利辨》文稿,开始组织人手连夜抄录。

钱谦益看着眼前这群情激奋的场面,微微颔首,疲惫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冷光。张世杰啊张世杰,你在朝堂之上固然势大,可这天下,终究是读书人的天下!这舆论,终究是我东林清流的阵地!老夫倒要看看,你这“与民争利”的恶名传遍天下之时,你那新政,还能推行几日!你那看似稳固的权位,还能在万千士子的口诛笔伐下,支撑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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