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6章 一夜(2/2)

他们之中,可能有刚刚凝聚意识的新魂,有在冥界生活了数百年的“老住户”,有等待轮回的,有已然认命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在某个瞬间,化为最纯粹的能量,沿着我此刻感受到的“丝线”,流向这冰冷的大阵,成为“燃料”的一部分。

我是施害者,是刽子手。哪怕有再“崇高”的理由,这罪孽也真实不虚。承受这点痛苦,算得了什么?这甚至不是惩罚,而是……我必须背负的一部分。

“呃啊——!”我再次低吼,不是因为承受不住,而是为了将那股几乎要冲垮理智的剧痛和随之而来的、滔天的罪恶感强行压下!双手印诀变幻,引导着那汹涌澎湃、几乎无穷无尽的魂力洪流,转向校场地面上那已然亮起的暗红大阵!

我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走到大阵边缘一个特定的、微微凸起的石质平台上。平台中心,是一个碗口大小、深不见底的孔洞,孔洞边缘铭刻着与高台上类似的银色符文。

我将依旧保持着印诀的双手,猛地按在了那个孔洞之上!

“轰——!!!”

仿佛江河找到了入海口!那在我体内横冲直撞、带来无尽痛苦的魂力洪流,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如同开闸的洪水,更加狂猛地涌入我双手之下的孔洞,注入到下方那暗红色的沟槽网络之中!

“嗡——!!!”

整个森罗校场的大阵,光芒骤然暴涨!暗红色的光芒变得刺眼,沟槽中的粘稠物质如同沸腾般剧烈翻滚起来,发出“咕嘟咕嘟”的瘆人声响。无数银色的符文从沟槽底部浮起,在半空中明灭闪烁,与暗红光芒交相辉映,构成一幅诡异而宏大的画面。那低沉的震鸣声也变得高亢、尖锐,仿佛无数冤魂在耳边齐声哀嚎!

我半跪在石台前,双手死死按在孔洞上,身体如同过电般持续不断地剧烈颤抖。金色的血液不断从嘴角、鼻孔、甚至眼角渗出。视野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耳边是亿万阴魂消散前的无声尖啸与大阵运转的轰鸣混合成的、令人发狂的噪音。

但我没有松开手。意识在剧痛和洪流冲刷下,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却始终牢牢掌着舵,维持着那最关键的“中继”与“引导”。

时间,在这种状态下失去了意义。

可能过去了几个时辰,也可能过去了一天。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架在火上反复灼烧、又被浸入冰海深处反复冻结的破烂玩偶。痛苦已经麻木,只剩下机械的维持和一丝不肯熄灭的清醒意志。

终于……

那如同决堤洪水般涌来的魂力洪流,开始减弱了。

从澎湃汹涌,到波涛起伏,再到细流涓涓……

最后,一丝极其微弱、带着最后一点茫然情绪的魂力丝线,从我体内流过,注入孔洞,汇入大阵。

再也没有新的魂力涌来。

冥界各处,除了酆都城内被特意用其他阵法保护起来的区域之外,超过半数的阴魂……已经消失了。彻彻底底,魂飞魄散,化为了这“万灵血引溯空大阵”启动所需的、最基础也最庞大的能量储备。

“嗬……嗬……”我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双手无力地从孔洞上滑落,整个人彻底瘫软在冰冷的石台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前阵阵发黑,神魂如同被掏空,又像是塞满了冰冷的棉絮。体内空荡荡的,天君之力消耗巨大,经脉处处是撕裂般的痛楚。

但我还是强撑着,抬起头,看向大阵。

森罗校场的地面,此刻已经完全被粘稠、明亮、如同液态红宝石般的能量所覆盖。暗红色的沟槽仿佛变成了流淌着熔岩的河道,光芒将整个校场映照得一片血红。高台之上,黑疫使的身影在那不断变幻颜色的能量涟漪包裹中,显得更加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他依旧保持着双手按柱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化为了石雕。

大阵运转的轰鸣声已经稳定下来,变成一种低沉而威严的、仿佛洪荒巨兽心脏跳动般的“咚……咚……”声。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血腥能量和浓烈到极致的怨念,但这些负面气息,正被大阵本身的力量有条不紊地吸收、转化,成为其结构的一部分。

第一步……完成了。

以半个冥界阴魂的永恒寂灭为代价。

我瘫在石台上,望着那被大阵光芒映照成血红色的天空,心中没有任何计划推进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洞的麻木,以及一丝丝无法抑制的、啃噬心灵的愧疚与自我厌恶。我知道这是必要的,我知道这是唯一的路,我知道相比整个三界重置、万物归墟,这点牺牲或许“值得”……

但知道,和亲身作为执行者、感受那亿万生命瞬间湮灭的细微回响,是两回事。

就在我沉浸在那种近乎毁灭性的自我谴责中时——

“小子!!!”

一声嘶哑到极致、却蕴含着雷霆般怒意的咆哮,如同惊雷般在高台上炸响,瞬间将我从那种恍惚状态中惊醒!

是黑疫使!

“在走什么神!!下一步!下一步!!!”

他的声音充满了焦急,甚至有一丝恐惧。是对大阵能量不稳的恐惧?还是对时间流逝的恐惧?

我猛地甩了甩头,强行驱散脑海中的混乱和负面情绪。现在不是自我纠结的时候!大阵已经启动,能量正在汇聚,但还远未达到巅峰,更未完成定向!此刻任何迟疑,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我挣扎着,用颤抖的手臂支撑起身体,抬头望向高台。

只见包裹着黑疫使的那些彩色能量涟漪,此刻剧烈地动荡、扭曲着,颜色混乱不堪,仿佛随时会炸开。透过偶尔清晰的缝隙,我能看到他那张总是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脸——此刻兜帽似乎被能量冲击得向后褪去一些,露出了小半张脸。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枯瘦,灰败,皮肤紧紧贴着颧骨,眼窝深陷。但此刻,那深陷的眼窝中,却燃烧着两簇幽蓝色的、近乎疯狂的火光!他的嘴角紧抿,甚至因为用力而微微撕裂,渗出一丝暗沉的、不同于鲜血的液体。整张脸都扭曲着,呈现出一种极力忍受巨大痛苦和维持某种精密控制的狰狞表情!

他承担的压力和痛苦,绝不比我小,甚至更大!他不仅要承受大阵的反噬,还要精确引导和稳定这刚刚汇入的、海量而驳杂的恐怖能量!

看到我的目光,他那幽蓝火焰般的眼睛死死锁定我,再次嘶吼道,声音如同砂轮摩擦:“快!!!”

一个字,如同鞭子抽打在我背上。

我瞬间清醒!

下一步!引导四军进入伪阵眼,完成第二步献祭——以几十万精锐阴兵的血肉魂灵与军阵煞气,作为点燃大阵、赋予其定向撕裂天道之力的“凶魂火种”!

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闭上眼,强忍着神魂的虚弱和剧痛,再次将神识铺开!这次的目标,不是冥界各处,而是那四个早已标记好的方位——靖澜、戍瀚、长冥、护幽四军的驻地!

神识如同四道锐利的箭矢,破开空间,瞬息而至!

我“看”到了——

靖澜军驻地,沧溟已经整军完毕,数万将士盔明甲亮,士气高昂,正静静等待着最终命令。沧溟本人站在阵前,一手按剑,目光灼灼地望着那伪装得极其逼真的“虚空洞口”,脸上充满了建功立业的渴望和一丝属于统帅的凝重。

戍瀚军驻地,寒锋沉默地立于军前。几万戍瀚军如同冰冷的铁灰色洪流,寂静无声,只有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寒锋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的军队,深灰色的眼眸深处,是一片认命般的决然。他抬着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长冥军驻地,青冥正在做最后的战前动员,文绉绉却充满煽动力的话语通过法术传遍全军。长冥军将士虽依旧保持着文官系统的规整,但眼中也燃起了对功勋和未来地位的炽热火焰。青冥本人,意气风发,仿佛已经手握未来文官领袖的权柄。

护幽军驻地,镇狱披着那身略显陈旧的元帅铠甲,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动。他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台上,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那些依旧带着疑惑、却因他的存在而勉强维持着秩序的护幽军将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激动或恐惧,只有一种沉淀到极致的平静,和一丝……了无遗憾的释然。

就是现在!

我的神识凝聚成四道无可违逆的、带着幽冥大帝威严与天君之力的意志,直接轰入四位统帅的脑海之中,化作清晰无比、不容置疑的命令:

“沧溟、寒锋、青冥、镇狱听令!全军即刻开拔!进入各自前方虚空洞口!执行内部封印!不得有误!速!速!速!!!”

命令下达的瞬间,我“看”到四人的反应各不相同。

沧溟眼中精光爆射,毫不迟疑,拔剑向前一指:“靖澜军!进军!为陛下效死!为冥界立功!!”吼声如雷,率先冲向那黑暗的洞口。身后,五万靖澜军发出震天呐喊,如同决堤洪水,汹涌而入!

寒锋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任何言语,只是将手中那杆伴随他征战数百年的古朴长枪向前一顿,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然后,他转身,第一个迈步,走向那沉默矗立的黑暗洞口。身后的戍瀚军,如同得到无声指令的精密机器,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沉默地跟随,消失在黑暗之中。

青冥脸上闪过激动与一丝终于到来的紧张,他强自镇定,挥动令旗:“长冥军!建功立业,就在今朝!随本帅,进!”他刻意走在队伍前列,努力维持着统帅的威严,引领着同样带着兴奋与忐忑的部下,涌入洞口。

镇狱……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酆都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间,与远在森罗校场的我,有了一瞬间的交汇(或许只是我的错觉)。然后,他转回头,挺直了脊梁,那身旧铠甲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重新焕发出了威严的光泽。他没有喊口号,只是用那平稳而有力的声音说道:“护幽军的儿郎们,随老夫……最后一程。”说罢,迈开沉稳的步伐,走向洞口。他身后的护幽军将士,尽管疑虑未消,却也在他长久积威和此刻决绝气场的感染下,咬牙跟了上去。

四支大军,如同四股不同颜色的钢铁洪流,从四个方向,义无反顾地冲入了那四个深不见底、伪装成虚空洞口的……死亡陷阱。

我的神识紧紧跟随着,监视着他们完全进入。

当最后一名护幽军士兵的身影被洞口黑暗吞没……

当时机已到!

我猛地睁开双眼,眼中金光爆闪!顾不上身体的虚弱和疼痛,双手再次在胸前结印,体内残余的天君之力被疯狂榨取,化作四道凝练到极致、蕴含着强大空间封锁与能量隔绝之力的金色光团,顺着神识的指引,精准地射向那四个洞口!

“封——!”

我低喝一声。

“嗡!”

四声轻微的、仿佛空间本身被钉住的震响,几乎同时在那四个方位传来。

那四个洞口的外围,瞬间被一层凝实的、流转着复杂金色符文的光膜彻底封死!光膜看似轻薄,却蕴含着以我此刻状态所能调动的、最大限度的天君之力与空间法则!别说里面的阴兵鬼将,就算是寻常仙神,短时间内也休想轻易破开!

封住了。退路已绝。

他们,已经成为瓮中之鳖,只待大阵启动下一步,便会被彻底炼化,化为最凶戾、最纯粹的“凶魂”能量,成为点燃大阵定向之力的关键火种!

做完这一切,我几乎虚脱,踉跄着后退几步,扶住旁边的石台才勉强站稳。气息粗重,眼前金星乱冒。

但我还是强撑着,用尽力气,朝着高台上那个在彩色能量涟漪中若隐若现的身影,嘶声喊道:

“大师!!第二步完成了!你那边……可以开始吸收炼化这些凶魂了!!”

我的声音在轰鸣的大阵中显得微弱,但我知道他能听到。

高台上,黑疫使的身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包裹着他的彩色涟漪动荡得更加剧烈,颜色疯狂变幻,仿佛内部在进行着恐怖的能量对冲。他按在短柱上的双手,手背上的青筋几乎要爆裂开来。

一个更加嘶哑、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知……道……了……炼化……需时……几日……人间……一夜……左右……”

他连完整的话都说得艰难,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我心中了然。炼化几十万凶魂,尤其是其中还有不少是将领甚至大帅级别的强悍存在,绝非易事。黑疫使需要时间。

而这个时间差,正好让我去做最后一件,也是最不放心的一件事。

我咬了咬牙,再次榨取出一点力气,朝着高台喊道:

“大师!你炼化完成之后,立刻神识通知我!我……我现在马上回人间!秦空那边……我还是不放心!如果他最后一刻优柔寡断……我得去……‘劝’他!!”

秦空,人间“人格替换”体系的关键掌控者,启动人间半数生魂收割的“开关”。他的决心,关系到整个计划的最终成败,也关系到人间能否与冥界一同,被切割出天道循环。我留在他神魂中的“寂魂锁”能确保他无法泄密,却无法保证他在最后关头,面对亲手按下“收割”按钮时,不会崩溃、不会反悔。

我必须去。亲自去。确保万无一失。

高台上,黑疫使似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或者只是能量涟漪的一次波动。

“……可……以……去……吧……”

得到了他的确认,我不再有任何迟疑。

最后看了一眼那血光冲天、轰鸣运转的恐怖大阵,看了一眼高台上那个独自承受着炼化反噬的枯瘦身影。

然后,我凝聚起体内最后一丝能够用于空间跨越的力量。

身影一晃,如同被橡皮擦去的笔迹,瞬间从森罗校场消失。

下一刻。

阳间,江城。

那间熟悉、却已无人居住的小院中。

空间微微扭曲,我的身影踉跄着出现,差点站立不稳。

院中那棵老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月光清冷,洒在石板地上,一片银白。

人间,正是深夜。

距离黑疫使炼化完成,大概还有一夜的时间。

我扶着冰凉的墙壁,喘息了片刻,强行压下神魂和身体的双重虚弱感,以及那股萦绕不散的血腥与怨念气息。

抬起头,目光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