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6章 一夜(1/2)

回到森罗殿时,天色已近“黄昏”。

那轮永远病恹恹的冥日正沉向西方地平线,将最后一点惨淡的光晕涂抹在酆都城千疮百孔的轮廓上,投下漫长而扭曲的阴影。

城内外的战斗声并未停歇,反而随着“夜晚”的临近,虚空生物的活性似乎有所增强,镇渊、攀霄二军的防线承受的压力明显加大,爆鸣与喊杀声隔着厚重的殿墙隐约传来,如同永不愈合的伤口在低声呜咽。

殿内没有点灯,只有帝座后方镶嵌的几颗硕大幽冥石散发着冰冷的、恒定不变的光晕,勉强照亮空旷的大殿。我褪去了那身象征帝位的玄黑龙袍,换上了一套相对简便、利于行动的深色劲装,外面随意罩了件同色的斗篷。帝冠也被取下,只是用一根简单的墨玉簪子将长发束在脑后。

我坐在冰冷的帝座上,没有闭目养神,也没有处理任何政务文书。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前方空无一物的黑曜石地面上,仿佛能穿透地面,看到下方那正在无声运转、积蓄着毁灭性力量的庞大阵法核心。

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座椅扶手上凹凸的龙纹浮雕,触感冰凉而坚硬。

计划,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或者说,倒数第二步。

所有的棋子都已就位,所有的齿轮都已咬合。靖澜、戍瀚、长冥、护幽四军,此刻应该已经在那四个“伪阵眼”方位完成了最后的整备,只等最终的指令。镇渊、攀霄二军正用鲜血和魂力,在正面战场为我争取着这最后的时间窗口。玄阴、墨鸦、夜枭、厉魄,各司其职,维持着冥界这架庞大而残破的机器,在滑向深渊前最后的、畸形的稳定。

秦空在人间,应该也到了最煎熬的时刻。他那边的“开关”,将是点燃最终烈焰的最后一道火苗。

而我,坐在这里,等待着那个最终的发令人。

殿内的阴影随着时间流逝而缓慢移动、拉长。外面的战斗声时而激烈,时而稍缓,如同垂死巨兽不规则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

殿门处,厚重的大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没有通传,没有脚步声。

一道裹在陈旧黑色兜帽长袍里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本身,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他走得不快,甚至有些缓慢,但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不是物理上的,而是某种法则层面上的“沉重”。他所过之处,连帝座后方幽冥石的光晕都似乎黯淡了几分,空气中的阴气变得凝滞、枯败,仿佛瞬间经历了万千年的风化。

黑疫使。

他径直走到帝座之下,没有抬头看我。他只是站在那里,微微佝偻着背,兜帽的阴影完全遮住了他的脸。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嘶哑,干涩,如同两块粗糙的砂石在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直达灵魂的穿透力。

“小子。”

他唤我,我抬头。

“准备好了吗?”

很简单的问题。没有询问计划细节,没有确认各方状态,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我坐在帝座上,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森罗殿万年不变的阴寒和尘埃味道。

然后,我看向他。

隔着数丈的距离,隔着冰冷的空气,隔着那件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兜帽黑袍。

我点了点头。

动作很轻,但无比确定。

“好了。”我说,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异常清晰。

黑疫使似乎也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或者只是兜帽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转身,朝着殿门外走去。步伐依旧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奔赴终局的决绝。

我从帝座上站起身。

没有留恋地再看一眼这象征冥界至高权力的座椅,没有整理身上的衣物。

只是迈开脚步,走下帝阶,跟上了前方那道融入阴影的背影。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了森罗殿。

殿外,景象依旧直观和惨烈。

酆都上空,那个主虚空洞口,此刻在“夜色”中如同一个巨大的、不断渗出脓血的黑色疮疤,边缘蠕动着不祥的暗紫色电弧。无数扭曲的、难以名状的虚空造物,如同蛆虫般从洞口的缝隙或边缘新撕裂的小型裂隙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发出令人牙酸的嘶鸣和嚎叫。

城下,镇渊军的黑色洪流与攀霄军的深青色浪潮,在无数照明法术和燃烧的阴火映照下,死死抵住这仿佛无穷无尽的冲击。法术的光焰不时炸开,照亮一张张或狰狞、或麻木、或绝望的士兵脸庞。

魂体碎片与逸散的阴气如同灰色的雪片,在战场上纷纷扬扬。厉魄的身影在军阵中时隐时现,他的咆哮声即使隔得很远也能隐约听到,那是用尽一切力气榨取最后一丝战斗意志的嘶吼。

更远处,酆都城内,并非所有区域都安全。偶尔会有小股的虚空生物突破防线,或者直接从城内某些空间薄弱点撕裂的微小裂隙中钻出,引发零星的爆炸和混乱。墨鸦组织的文官和后备阴兵正在竭力扑灭这些“火星”,哭喊声、尖叫声、临死前的咒骂声……混杂在主体战场的轰鸣中,构成一幅末日降临般的嘈杂画卷。

我和黑疫使,如同两个置身事外的幽灵,穿行在这片混乱与毁灭之中。

我们没有飞,只是用比常人略快的速度行走。黑疫使的枯寂本源气息自然散发,所过之处,无论是飘散的阴气、逸散的魂力,甚至是一些弱小的、试图靠近的虚空衍生物,都仿佛瞬间失去了活力,变得灰败、沉寂,无声无息地消散或坠落。我跟随在他身后,天君之力在体内缓缓流转,将自身气息与周围环境近乎完美地融合,若非刻意探查,极难被发现。

我们就这么走着,无视头顶掠过的流火和坠落的残骸,无视身旁仓惶奔逃的阴魂或拼死搏杀的士兵,无视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焦糊味和虚空能量特有的甜腻腐臭。

目标明确——森罗校场。

当我们抵达校场边缘时,这里已是另一番景象。

与城外的喧嚣惨烈截然不同,校场内肃杀、寂静得可怕。高大的能量罩将内外隔绝,上方浮动着肉眼可见的、暗沉的能量屏障,散发着隔绝窥探与干扰的强大波动。

唯一敞开的大门处,两队全身笼罩在漆黑重甲中、连面部都被狰狞鬼面覆盖的幽冥暗卫,如同铁铸的雕像般分立两侧,手中持有的并非普通兵刃,而是散发着幽蓝光芒、专破魂体的特质长戟。他们身上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杀意与忠诚。

看到我和黑疫使走近,暗卫们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最前方的两名统领微微躬身,然后无声地让开了道路。

我们步入校场。

巨大的校场地面,此刻已被彻底改造。

原本平整的冥青石或被移除,或被覆盖。一个庞大到令人心神震撼的复合阵法,占据了几乎整个校场。

阵法由无数道深深镌刻在地面、深达数尺的沟槽组成,沟槽内并非灌注水银或普通能量液,而是流淌着一种粘稠的、暗红色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物质,散发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滔天的怨念。

这些暗红沟槽构成了无比繁复、层层嵌套的几何图形与古老符文,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在极其缓慢地、如同心脏搏动般脉动着,每一次脉动,都引得周围空间微微扭曲,光线黯淡。

在阵法的最核心区域那个曾经简陋的高台,也已经改造成了一座高达三丈、通体由某种漆黑如墨、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奇异石材的金字塔形高台。高台表面同样刻满了更加细密、更加古老的银色符文,这些符文像是活物般缓缓游动,与地面沟槽中的暗红物质隐隐呼应。

整个大阵虽然尚未完全启动,但已经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灵魂都感到颤栗的威压。那是融合了最原始的献祭之力、最恶毒的诅咒、最霸道的掠夺,以及一丝……仿佛来自宇宙诞生之初的、混沌而冰冷的气息。

这就是“万灵血引溯空大阵”。以半个世界生灵的魂力与因果为柴薪,强行撕裂天道屏障,扭曲命运长河,将灾祸与毁灭导向特定目标的禁忌之术。

我在看到这大阵全貌时,脚步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拍。黑疫使的兜帽下,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近乎叹息的呼气声。但随即,他便恢复了那古井无波的姿态,径直朝着阵法中央的高台走去。

我则停留在校场入口内侧,目光扫过那些如同标枪般肃立在阵法边缘各处关键节点的幽冥暗卫。他们如同傀儡,对我的目光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忠实地守卫着各自的岗位。

“所有人,”我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校场每一个角落,“退出校场。在边缘警戒,没有朕与黑疫使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擅入者,格杀勿论。”

命令下达,那些如同铁桩般的暗卫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开始行动。他们撤离的动作迅捷而整齐,如同潮水般退去,很快便消失在校场围墙的阴影中,只在围墙上方和几个出入口留下最强的警戒力量。

校场内,只剩下我和已经走到高台底部的黑疫使,以及这座无声脉动、等待着鲜血与魂力灌溉的恐怖大阵。

黑疫使开始沿着高台侧面陡峭的阶梯向上攀登。他的动作并不矫健,甚至有些迟缓,仿佛每一步都耗费着不小的力气。那件宽大的黑袍在冥界阴冷的风中微微拂动。

我没有跟上去,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他登上高台顶部。那里是一个不大的平台,中央有一个凹陷的、同样刻画着密密麻麻银色符文的石质圆盘。圆盘中心,竖立着一根约有人手臂粗细、非金非玉、呈现混沌灰色的奇异短柱。

黑疫使在圆盘前站定。他伸出枯瘦如柴、皮肤紧贴着骨头、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灰白色的双手,缓缓按在了那根混沌灰色的短柱之上。

没有念咒,没有结印。

他只是将双手按上去,然后,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

“嗡——!!!”

一声低沉到仿佛来自地心深处、又高亢到直刺灵魂的奇异震鸣,陡然从高台、从整个大阵的核心爆发出来!

以高台为中心,地面上那无数道流淌着暗红物质的沟槽,骤然亮起!不是温暖的光芒,而是一种冰冷、粘稠、仿佛凝固血浆被点燃般的暗红色光芒!这光芒沿着沟槽急速蔓延,瞬间点亮了地面上所有繁复的符文和几何图形!

整个森罗校场,刹那间被这片诡异的暗红光芒所笼罩!光线并不明亮,反而让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血色的阴影,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血浆,呼吸都变得困难。一股难以形容的磅礴吸力,从大阵的每一个角落散发出来,不是吸扯物质,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作用于那无形的魂力与因果之线!

大阵,正式启动了最基础的运转模式——汲取与汇聚。

我站在阵法的边缘,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恐怖的吸力。若非我身为天君,神魂稳固,且有意识抵抗,恐怕魂力都会被隐隐引动。大阵就像一个刚刚苏醒的、饥渴到极致的洪荒巨兽,张开了无形的、遍布冥界每一个角落的巨口。

高台上的黑疫使,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按在短柱上的双手,手背上青筋陡然贲起,清晰可见。他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荡漾开一圈圈肉眼可见的、颜色不断变幻的诡异能量涟漪,如同将他包裹在一个彩色的、不稳定的水泡中。兜帽的阴影下,他的脸色想必不会好看。

他在承受着启动和初步引导大阵的反噬与压力。这“万灵血引溯空大阵”太过逆天,即便是他这等掌控枯寂本源、实力深不可测的存在,主持起来也绝不轻松。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暗红的光芒在持续,吸力在稳步增强。校场内除了那低沉的、持续的震鸣声,再无其他声响,静得可怕,也压抑得可怕。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高台上,黑疫使嘶哑、干裂,仿佛用尽力气挤出来的声音,穿透了那低沉的震鸣,清晰地传到我耳中:

“小子!!”

我精神一振,全神贯注。

“开启……冥界各地阵基!开始……将冥界的阴魂……吸收进大阵中!!”

终于来了。第一步,也是残酷的一步——无差别汲取冥界半数阴魂的魂力本源!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

天君位格的神识,如同无形的潮水,以我为中心轰然扩散!这不是普通的精神扫描,而是引动了早已布置在冥界各处的、数以万计的微型辅助阵基的“钥匙”!

“开——!”

我心中默念,双手在胸前快速结出一个复杂到极致的古老印诀。体内的天君之力如同决堤的洪流,疯狂涌向双手,再通过印诀化作无数道细若游丝、却坚韧无比的金色光丝,沿着神识建立的连接,瞬间刺入那些隐藏的阵基核心!

“嗡!嗡!嗡!嗡!嗡!……”

冥界广袤的土地上,无数隐蔽的角落,同时亮起了极其微弱、瞬间即逝的金色光点。这些光点出现的刹那,便与森罗校场的主阵眼建立了牢不可破的能量通道。

下一刻——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双手依旧保持着结印的姿势,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

来了!感觉到了!

无数道!亿万道!微弱、纤细、却如同恒河沙数般无穷无尽的“丝线”!冰冷、哀伤、恐惧、茫然、愤怒、不甘……夹杂着最精纯也最原始的魂力本源,沿着那些金色的能量通道,从冥界的四面八方,如同百川归海,朝着我——这个被设定为“中继器”和“放大器”的核心——疯狂涌来!

那不是温暖的力量灌注,而是亿万种微小痛苦的集中冲刷!每一道魂力丝线,都代表着一个阴魂在毫无防备、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被强行抽干魂力、瞬间魂飞魄散的最终印记!那印记里,残留着他们最后一刻的意念碎片!

“呃——!”

我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金色的血液。身体仿佛要被这海量的、混杂着无尽负面情绪的魂力洪流撑爆、撕裂!经脉传来针扎火燎般的剧痛,神魂像是被置于亿万根冰针之上反复穿刺!

痛!难以言喻的痛!不仅仅是肉体的痛,更是精神上、灵魂上,被亿万份微小死亡瞬间冲击的剧痛!

但我死死咬紧了牙关,牙龈都因过度用力而渗出血腥味。没有让自己惨叫出声,甚至没有允许自己因痛苦而弯曲脊梁。

我知道,我必须撑住。我是这个环节的关键,是沟通冥界各处阵基与主阵眼的桥梁,是初步提纯和转化这海量驳杂魂力的“熔炉”。我若崩溃,大阵第一步立刻失败,之前所有的牺牲和准备都将付诸东流。

而且……我有什么资格喊痛?

跟我此刻承受的这“中继”之苦相比,那些正在无声无息、成片成片消失的冥界阴魂,他们承受的是什么?是彻底的、永恒的湮灭!是连痛苦都来不及感受的终极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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