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妖书案起(2/2)
“陈公公……”吴中行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伤势过重,又重重摔倒在地。
陈矩示意狱卒打开牢门,屏退左右,只留下李忠在一旁伺候。他走到吴中行面前,蹲下身,声音温和:“吴大人,不必多礼。我今日前来,是想听听实情。妖书案到底与郭大人有没有关系?你们的供词,是不是被逼着画押的?”
吴中行眼中流下两行清泪,哽咽道:“陈公公,冤枉啊!妖书之事,与郭大人毫无关系,我们也从未参与其中!那些供词,全是东厂番役逼着我们背诵的,稍有错漏,便是一顿毒打。我们实在熬不住了,才被迫画押的!”
邹元标也连忙附和:“是啊,陈公公!东厂的人还威胁我们,若是不招,就杀了我们全家!我们也是走投无路,才……才屈打成招啊!”
陈矩静静地听着,心中的疑虑得到了证实。他看着几人伤痕累累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怒火。张鲸为了铲除异己,竟然如此草菅人命,诬陷忠良,实在是罪无可赦。
“你们放心,”陈矩站起身,语气坚定,“既然我来了,就不会让你们白白受冤。只要你们如实陈述,我担保你们的性命无忧,还会为你们洗刷冤屈。”
几人闻言,连忙磕头道谢:“多谢陈公公!多谢陈公公!”
离开诏狱,回到司礼监值房时,已是深夜。陈矩没有歇息,而是独自一人摊开所有与妖书案相关的文书证物,秉烛细查。他将东厂提交的供词、妖书的抄本、相关人员的往来信件一一铺开,逐字逐句地分析。
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份当铺的抵押记录上。这份记录是东厂在搜查吴中行住所时查获的,上面显示,吴中行曾在十月初一将一块玉佩抵押给了京城的“福康当铺”,换取了五十两白银。陈矩心中一动,他记得,妖书流传的时间正是十月初二,而吴中行抵押玉佩的时间,恰好是妖书出现的前一天。
“五十两白银,对于一个翰林院编修来说,并非小数目。他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抵押玉佩?”陈矩心中起疑,连忙让人去传唤福康当铺的掌柜。
掌柜很快被带到司礼监。面对陈矩的询问,掌柜如实答道:“回公公,十月初一那天,确实有一位自称吴中行的大人来抵押玉佩。不过,当时还有一位姓胡的先生陪同,说是吴大人的朋友,还帮着讲了价。”
“姓胡的先生?”陈矩心中一凛,“你可认得这位胡先生?或者记得他的样貌?”
掌柜想了想,说道:“那位胡先生身材微胖,留着山羊须,说话带着江南口音。对了,他腰间好像挂着一块玉佩,上面刻着一个‘鲸’字。”
“张鲸!”陈矩心中豁然开朗。张鲸的幕僚胡孝,正是江南人,身材微胖,留着山羊须。而且,胡孝作为张鲸的心腹,经常替张鲸处理一些私事,腰间挂着刻有“鲸”字的玉佩也不足为奇。
陈矩又拿起几份用来誊写诬告材料的纸张,仔细观察。这些纸张的质地、纹路,与他之前在张鲸府中见过的纸张极为相似。他立刻让人去查证这些纸张的来源,结果证实,这些纸张正是京城“文墨斋”特制的贡纸,而近期大量购买这种贡纸的,正是张鲸府中的管家。
线索渐渐清晰起来。用来誊写诬告材料的纸张来自张鲸府,陪同吴中行抵押玉佩的是张鲸的幕僚胡孝,而吴中行抵押玉佩的时间又恰好是妖书出现的前一天。种种迹象表明,所谓的“供词”并非吴中行等人自愿招认,而是张鲸的幕僚胡孝一手策划,逼迫他们画押的。
这发现让陈矩脊背发凉。张鲸此举,已不仅仅是陷害郭正域那么简单,他是在利用皇权,制造冤案,清除异己,其心可诛!若不及时制止,恐怕还会有更多忠良被诬陷,朝纲将会被搅得一塌糊涂。
陈矩当机立断,一面让人将吴中行等人从诏狱转移到司礼监下辖的牢房,派太医好生诊治,一面写就密奏,连夜送入宫中。
密奏中,陈矩详细陈述了自己提审举子的经过,指出了供词中的种种漏洞,列举了指向张鲸幕僚胡孝的证据,直言道:“陛下,妖书一案,初看骇人,然经细查,诸多指控漏洞百出,实为屈打成招。臣怀疑,此案背后有人借机倾轧忠良,扰乱朝纲,其祸更甚于妖书本身!张鲸的幕僚胡孝形迹可疑,恳请陛下允许臣继续深入调查,查明真相,还朝堂一个清明。”
万历帝接到密奏后,心中也起了疑心。他想起之前张鲸力主严查郭正域,如今看来,确实有几分刻意为之的嫌疑。于是,他下旨准许陈矩继续调查,并要求东厂配合司礼监的工作。
得到皇帝的授权,陈矩更加大胆地展开调查。他绕开张鲸的东厂系统,动用自己的情报网络,明察暗访。经过几日的追查,线索几经周折,最终指向了郑贵妃的娘家兄弟郑国泰的家人。
原来,郑国泰一直想让自己的外甥朱常洵成为太子,以便将来能攀龙附凤,权势滔天。他见皇帝宠爱郑贵妃,对朱常洵也颇为喜爱,便心存侥幸,认为有机可乘。于是,他暗中指使家中的几个家奴,炮制了这份《忧危竑议》,并散布出去,意图挑起国本之争,打击太子朱常洛的势力,为朱常洵上位铺路。
而张鲸得知妖书之事后,便想借刀杀人,将郭正域牵连进来,铲除异己。胡孝陪同吴中行抵押玉佩,正是为了制造吴中行缺钱炮制妖书的假象,而那些诬告材料,也是胡孝按照张鲸的授意伪造的。
真相大白,陈矩却陷入了两难境地。若如实禀报皇帝,必然会深深得罪正得圣宠的郑贵妃,甚至可能激怒皇帝,毕竟郑贵妃是他极为宠爱的女人。而且,将郑国泰牵连进来,很可能会将后宫直接卷入政治漩涡,引发更大的动荡。可若隐瞒不报,不仅会让郭正域等无辜之人蒙冤,还会让真正的罪魁祸首逍遥法外,后患无穷。
陈矩在值房内徘徊良久,思虑再三,终于想出了一个巧妙的处理方式。他召集心腹幕僚商议,说道:“妖书的真正炮制者是郑国泰的家奴,这一点证据确凿。但郑贵妃深得圣宠,郑国泰又是皇亲国戚,若将此事牵连过广,恐会动摇国本。不如将案件性质严格限定在‘恶奴欺主,造谣生事’的范围内,只追究那几个家奴的责任,绝口不提郑国泰本人是否知情或指使,更不牵连郑贵妃。这样一来,既查明了真相,给了朝廷一个交代,又保全了皇家颜面,避免了更大的风波。”
幕僚们纷纷点头称是:“公公高见!这样处理,既稳妥又周全,可谓面面俱到。”
于是,陈矩在最终呈交给皇帝的结案奏疏中,清晰列出了查明的事实:妖书系郑国泰家奴刘三、王五等数人,为“邀宠生事”,私自伪造并散布,意在离间天家父子,搅乱朝局。奏疏中附上了刘三、王五等人的供词、妖书的原稿、相关的人证物证,证据确凿,人犯供认不讳。而对于郑国泰,陈矩只字未提,更未牵连郑贵妃半个字。
万历帝看到奏疏后,心中或许也猜到了几分真相。他知道郑国泰对太子之位心存觊觎,也明白妖书之事不可能完全与他无关。但陈矩如此处理,既查明了妖书来源,平息了朝野的议论,又保全了郑贵妃的颜面,避免了将后宫卷入政治斗争,可谓深得他心。
“也罢,就按陈伴伴所奏。”万历帝沉吟片刻,下旨道,“将刘三、王五等涉案家奴以‘大不敬’之罪凌迟处死,暴尸三日,以儆效尤!妖书案就此了结,任何人不得再随意攀咬,否则以诬告罪论处!”
旨意下达后,京城的妖书案终于尘埃落定。刘三、王五等人被处决后,人心渐定,那些因妖书案受到牵连的官员也纷纷被释放,郭正域的冤屈得以洗刷,张鲸陷害郭正域的图谋彻底破产。
张鲸得知结果后,气得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他没想到,陈矩竟然如此厉害,不仅识破了他的计谋,还找到了真正的罪魁祸首,并且处理得如此周全,让他无从反驳。经此一事,张鲸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大打折扣,而陈矩则因处事公正、深谋远虑,更加深得万历帝的信任。
结案那日,陈矩心绪难平。他深知,妖书案虽然了结,但国本之争的隐患并未消除,朝堂上的权力斗争也远未结束。他特意来到文华殿,求见皇长子朱常洛。
此时的朱常洛虽然尚未正式册立为太子,但已是事实上的储君。他刚满十岁,面容清秀,眉宇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见陈矩进来,朱常洛连忙起身行礼:“陈伴伴。”
“殿下不必多礼。”陈矩躬身回礼,示意左右退下。
文华殿内只剩下两人,殿外寒风呼啸,殿内却异常安静。陈矩看着眼前这位年幼的储君,心中感慨万千。他将妖书案的起因、调查经过、背后涉及的权力争斗以及最终的处理考量,用浅显易懂的语言,一一向朱常洛道来。
他没有隐瞒朝堂的黑暗,也没有回避权力的残酷,而是如实讲述了张鲸如何借机陷害忠良,郑国泰的家奴如何炮制妖书,以及自己为何选择只追究家奴的责任。
朱常洛静静地听着,小脸上满是认真。虽然有些事情他还不能完全理解,但他能感受到陈矩话语中的深意。
最后,陈矩看着太子尚且稚嫩却已需承担重任的脸庞,语重心长地说道:“殿下,今日之案,看似复杂,究其根本,在于‘是非’二字。治国之道,千头万绪,然首要在于明辨是非。亲贤臣,远小人,察实情,断公道,则谗言不入,奸佞难逞,社稷方可永安。望殿下谨记。”
朱常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将“明辨是非”四个字牢牢刻在了心中。他抬起头,看着陈矩,眼神坚定:“陈伴伴的话,常洛记住了。将来我若登基,定会做一个明辨是非、公正无私的君主。”
陈矩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心中稍感欣慰。他躬身行礼:“殿下有此心志,乃国之幸事,百姓之幸事。老奴先行告退,殿下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