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风雨欲来(2/2)
院子里的杂草很高,划过他的裤腿,发出轻微的声响。他避开门口的守卫,沿着宫墙,一路往东厂衙署走去。路上遇到巡更的士兵,他亮出东厂的腰牌,士兵们连忙躬身行礼,没有多问。
回到东厂衙署,陈矩直接走进后院的密室。密室里只有一个铁柜,是他专门用来存放重要物品的,只有他自己有钥匙。他打开铁柜,把乌木密匣放进去,然后锁上铁柜,把钥匙藏在腰间的香囊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松了口气,走到密室外面,吩咐守在门口的小校:“守住这里,任何人不准进来,就算是我,没有我的令牌,也不能放行。”
小校躬身应道:“是,陈公公。”
陈矩回到自己的住处,天已经快亮了。他没有休息,而是坐在案前,拿出一张纸,写下了“考成法修订建议”几个字。他知道,张鲸不会善罢甘休,明天的朝会,必定会有人提议废除新政,他必须做好准备。
第二天一早,朝会在太和殿举行。万历帝坐在龙椅上,脸色有些苍白。冯保倒台后,他虽然摆脱了束缚,但看着朝堂上各怀心思的官员,心里也有些没底。
“陛下。”张鲸出列,躬身行礼,“冯保专权时,推行所谓‘考成法’,期限严苛,逼迫官吏,致使怨声载道,实为苛政!臣请陛下下旨,废除该法,以舒官困,以慰人心!”
话音刚落,立刻有几个官员出列附和。
“陛下,张公公所言极是!”吏部侍郎李大人说道,“考成法施行以来,官员们为了完成指标,不得不虚报政绩,反而败坏了吏治!”
“陛下,臣也认为该废除考成法!”御史王大人说道,“去年江南大旱,地方官为了完成征税指标,逼迫百姓卖儿卖女,民怨沸腾啊!”
官员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指责考成法的弊端。万历帝皱着眉,没有说话。他记得,张居正当年推行考成法时,朝堂上也是一片反对之声,但张居正力排众议,坚持施行,几年下来,吏治确实清明了不少,国家的财政也充实了。但如今张居正已死,冯保倒台,考成法若是真的有这么多弊端,废除了也未尝不可。
就在他面露犹豫,似乎意动之时,陈矩出列了。他走到大殿中央,躬身行礼,声音不高,却清晰坚定地响彻大殿:“陛下!‘考成法’虽由冯保协同推行,然其策源于张太岳,旨在整顿吏治,提高政务效率,其核心在于‘信赏必罚,综核名实’。数年施行,虽有其弊,然于廓清吏治、畅通政令,功不可没!此乃张太岳心血,关乎国策,岂可因人事更迭而轻言废除?臣以为,当存其骨架,去其繁苛,修订完善,而非一概废弃!”
大殿里顿时安静下来。官员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陈矩身上。张鲸脸色一沉,没想到陈矩竟然敢当众反驳他。
“陈公公,你这话就不对了!”李侍郎出列道,“考成法的弊端已经显而易见,百姓怨声载道,官员苦不堪言,为何还要保留?”
“李大人所言,未免以偏概全。”陈矩回道,“考成法施行以来,全国的赋税征收率从七成提高到九成,漕运通行时间缩短了一个月,各地的冤案错案减少了三成。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成效,岂能视而不见?至于地方官虚报政绩、逼迫百姓之事,并非考成法之过,而是执行之人滥用职权。若因此废除考成法,无异于因噎废食!”
“你……”李侍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陛下。”陈矩继续说道,“臣以为,可令内阁会同司礼监,重新审定考成法的条款,延长部分指标的期限,减轻官员的压力,同时加强对执行过程的监督,严禁虚报政绩、欺压百姓之事。如此一来,既能保留考成法的成效,又能去除其弊端,岂不是两全其美?”
不少中立的官员暗暗点头。吏部尚书张大人低头捋了捋胡须,往前站了一步:“陛下,陈公公所言有理。考成法确实有其可取之处,贸然废除,恐对朝政不利。”
“陛下,臣也赞同陈公公的提议!”兵部尚书说道,“当年北方边防,正是靠考成法倒逼地方官按时供应粮草,才守住了边境。若是废除考成法,粮草供应恐会延误,影响边防安危。”
看到越来越多的官员支持陈矩,张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还想再说什么,万历帝却开口了:“陈矩所言有理。‘考成法’可暂予保留,着内阁会同司礼监,详加议处,去弊存利,另行奏报。”
“陛下英明!”陈矩躬身行礼。
张鲸咬了咬牙,只能跟着其他官员一起行礼:“陛下英明。”
朝会结束后,官员们陆续走出太和殿。张鲸拦住陈矩,脸色阴沉:“陈矩,你故意跟我作对?”
“张公公言重了。”陈矩回道,“我只是就事论事,考成法关乎国策,不能轻言废除。”
“好一个就事论事!”张鲸冷笑,“你以为你保住了考成法,就能讨好那些张居正的旧部?告诉你,冯保倒了,张居正的旧部也蹦跶不了几天!你最好识相点,别挡我的路!”
“我没有挡任何人的路。”陈矩看着他,“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
说完,他转身离开,留下张鲸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
陈矩没有回宫,而是换了一身便服,带着一个小太监,前往京郊的潘府。潘季驯因年老致仕,在京郊寓居,平日里深居简出,只潜心研究河防典籍。
潘府的门房看到陈矩,连忙进去通报。不多时,潘季驯亲自出迎,他须发皆白,走起路来有些缓慢,但精神矍铄。
“陈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潘季驯拱手道。
“潘公客气了。”陈矩回礼,“冒昧来访,打扰潘公安静了。”
“陈公公是为国事而来,何来打扰之说?”潘季驯笑着把他请进府里,“书房说话。”
潘府的书房很简朴,四壁都摆着书架,上面堆满了河防舆图和典籍。潘季驯让仆人上了茶,然后坐在陈矩对面:“陈公公今日来,想必是为了朝局之事吧?”
“潘公英明。”陈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今日朝会,张鲸提议废除考成法,幸得陛下采纳我的建议,暂时保留了考成法,着令内阁修订。”
“张鲸此人,目光短浅,只知争权夺利。”潘季驯摇头叹息,“考成法是张太岳新政的核心,若是废除了,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陈公公今日据理力争,保住了考成法,实乃大功一件。”
“潘公过奖了。”陈矩说道,“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如今冯保倒台,张鲸等人把持朝政,党争渐起,新政怕是难以保全。我今日来,是想听听潘公的意见,该如何才能守住张太岳的心血。”
潘季驯沉默了片刻,拿起桌上的一本《河防一览》,翻到其中一页:“陈公公,你看这张河防图。当年我治理黄河,之所以能成功,全靠考成法。各州府的官员必须按时完成堤岸加固、河道疏浚的任务,若是延误,就会被弹劾问责。正是因为有考成法的约束,各州府才不敢懈怠,黄河才得以安澜。”
他放下书,继续说道:“张太岳的新政,不止考成法,还有一条鞭法、漕运改革、边防整顿,这些都是利国利民的良策。可惜,张太岳一死,就没人能镇得住场面了。如今朝堂之上,人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争斗,谁还在乎国事民生?”
“潘公说得是。”陈矩默然,“我近日在整理新政文书时,发现不少官员为了逃避考成法的考核,向冯保行贿,求他网开一面。冯保的密账里,记录了不少这样的事。”
“密账?”潘季驯抬起头,“陈公公找到了冯保的密账?”
陈矩点点头:“前日深夜,我去冯保的旧宅巡查,在书房的地板夹层里找到了一个乌木密匣,里面是冯保记录官员行贿的账簿。这些账簿若是落入张鲸手中,不知又要掀起多少冤狱。我已经把密匣藏在了东厂的密室里。”
“此事做得好。”潘季驯赞许地点点头,“张鲸若是拿到密账,必定会用它来打压异己,拉拢亲信,朝堂会更加混乱。陈公公把密账藏起来,是为朝廷避免了一场大祸。”
“只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陈矩说道,“张鲸不会善罢甘休,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寻找密账,同时继续打压新政。我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
潘季驯看着他,眼神坚定:“陈公公,你不必过于担忧。虽然如今朝堂之上,醉心于党争倾轧者众,但仍有不少人感念张太岳的恩德,认同新政的成效。你只要坚持下去,守住那一点星火,总有一天,星火会燎原。”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考成法虽然暂时保住了,但张鲸等人肯定会在修订的过程中动手脚,削弱考成法的效力。你接下来,要盯紧内阁的修订工作,不能让他们把考成法改得面目全非。另外,冯保的密账是一把双刃剑,既能用来打压贪官污吏,也能被人用来构陷忠良。你一定要妥善保管,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动用。”
陈矩点点头:“潘公的教诲,我记下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话题从新政聊到朝局,从河工聊到边防。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云低垂,遮住了阳光,院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暗。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陈矩站起身,“多谢潘公的指点。”
“陈公公慢走。”潘季驯送他到门口,“如今风雨欲来,陈公公身处漩涡之中,一定要多加保重。守住新政,就是守住了大明的江山。”
陈矩躬身行礼:“潘公放心,我定会尽力。”
他转身走出潘府,外面的风渐渐大了起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