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残碑拓片的缺口(2/2)
沈砚之从背包里取出那本祖父的航海日志,封面是深蓝色的布面,边角都磨破了,里面的纸页泛着黄,是祖父当年在泉亭驿当驿卒时写的,除了记录官文传递的事,偶尔也会写些日常,画些草图。他翻到中间那一页,纸页上画着幅简易的石碑草图,“潮生”二字的轮廓清晰可见,旁边用小字歪歪扭扭地标注着:“缺口藏‘归’,待荷开满塘,自见分晓。”
墨迹已经有些晕染,却依旧能看清笔画。沈砚之忽然明白过来,指尖重重地落在“归”字上:“他不是毁掉,是在藏东西。这缺口里,藏着‘归’字的一部分,他怕别人发现,就用刻刀凿掉,等着懂的人来寻。”
苏晚的目光猛地转向后园的花墙,阳光正照在砖缝里的碎瓷片上,闪着星星点点的光。那些瓷片是爷爷当年砌墙时嵌进去的,有白的、蓝的、粉的,形状各异,她小时候总爱抠着玩,奶奶却不让,说“那是你爷爷藏的念想,不能碰”。此刻她盯着墙根处一块月牙形的白瓷片,心跳突然快了——那瓷片的形状,竟与拓片上的缺口一模一样。
她转身从墙角拿起小铲子,就是上次挖忘忧草用的,铲头还沾着点湿泥。她蹲在花墙下,小心翼翼地对着瓷片的边缘铲下去,动作轻得像在剥蛋壳,怕把瓷片弄碎。泥土簌簌地往下掉,露出瓷片的大半,果然是月牙形的,白得像雪,边缘还带着点釉色的光泽。
“是它了。”苏晚屏住呼吸,用指尖捏住瓷片的边缘,轻轻一抠,瓷片“啪”地从砖缝里掉了出来,落在手心里,凉丝丝的。她快步走回桌前,将瓷片扣在拓片的缺口上——白瓷的弧度与缺口严丝合缝,像是天生就该长在那里,瓷片背面刻着个小小的“归”字,笔画只露出右半部分,左边的竖弯钩像是藏在瓷片深处,等着被唤醒。
沈砚之用指尖捻了一点瓷片边缘沾着的暗红色粉末,放在鼻尖轻嗅——是朱砂的味道,带着点淡淡的土腥气,与他祖母手札上风灯灯芯的朱砂痕同出一辙,连颜色的深浅都一样。“爷爷当年把‘归’字刻在了瓷片上,嵌进花墙,又在石碑上留下缺口,”他的声音带着水汽,眼眶微微发红,“他是在等,等有人能同时找到石碑的拓片和花墙的瓷片,把这三个字拼完整,等有人能懂他藏在字里的牵挂。”
苏晚忽然想起奶奶的梳妆台抽屉里,藏着个小小的石印,用蓝布裹着,放在最里面的角落,奶奶说那是“不能碰的宝贝”。她转身往阁楼跑,木楼梯被踩得“吱呀”作响,每一步都带着急切,像是在追赶时光。片刻后,她捧着个蓝布包下来,布包的边角都磨白了,里面裹着枚青灰色的石印,约莫巴掌大小,边角被磨得圆润光滑,像被人天天揣在怀里摩挲,印面上的“归”字缺了右半角,正好与瓷片上的笔画吻合,像两半分开的月亮,等着重逢。
“奶奶说,这是爷爷临走前交给她的,”苏晚的声音带着哽咽,指尖轻轻抚过石印的表面,“他说,等‘潮生归’三个字凑齐了,就是他回家的时候,就是纸鸢飞回巢的时候。”她将石印与瓷片拼在一起,完整的“归”字终于显现出来,笔锋与“潮生”二字如出一辙,横平竖直里藏着温柔,撇捺之间带着坚定,像是祖父和苏爷爷的笔迹合在了一起。
沈砚之从柜台下取来宣纸和徽墨,宣纸是上好的生宣,铺开时带着淡淡的纸香;墨是陈年的老墨,磨出来的墨汁乌黑发亮,带着股松烟的清苦。苏晚蘸了墨,将石印轻轻按在宣纸上,力道均匀,生怕印得模糊。
“啪”的一声轻响,石印抬起的瞬间,宣纸上显出个完整的“归”字,笔力沉稳,墨色浓淡相宜,带着种跨越时空的笃定,仿佛这字不是刻在石上,而是刻在时光里,刻在祖辈的牵挂里。苏晚将拓片与印鉴并排放着,“潮生归”三个字终于完完整整地聚在一起,像三粒串起来的珠子,像三颗连在一起的心,再也不会分开。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颜色从金黄变成了橘红,照在八仙桌上的拓片和石印上,将字迹映得发红,像祖父当年刻碑时,不小心滴落在石碑上的血,又像祖母临终前落下的泪,滚烫而真挚。沈砚之握着那把窄刃刻刀,指尖传来刀柄的温度,忽然明白祖父和苏爷爷的用意——有些牵挂不能说尽,说尽了就淡了;有些等待需要藏起来,藏起来才够深刻。像这缺口里的“归”字,要经过百年的寻觅,要跨过钱塘的水,要走过余杭的巷,要在后人的手中一点一点拼凑,才能在重逢的那一刻,显得格外珍贵,格外圆满。
后园的忘忧草不知何时抽出了新叶,比之前又高了些,叶片嫩绿得发亮,叶尖沾着的露珠折射出细碎的光,风一吹,露珠滚下来,落在“归”字的笔画上,像谁落下的泪,又像终于释然的微笑,带着点咸,却更多的是暖。苏晚找来了个樟木盒子,垫上柔软的绒布,将拼好的“潮生归”拓片小心地收好,夹进祖父的航海日志里,又把石印、瓷片和刻刀一一放进去,盖好盖子——仿佛这样,就能把祖辈的等待与期盼,把这百年的牵挂,都妥帖地藏进时光里,藏进这方小小的木盒里,再也不会丢失。
檐下的沙燕纸鸢又开始摇晃,被夕阳的风吹得轻轻打转,竹骨碰撞的脆响里,仿佛藏着句跨越百年的应答,温柔而清晰:“我回来了。”沈砚之望着拓片上那道曾经的缺口,此刻被瓷片补上,再也看不出痕迹,忽然觉得,那些被岁月藏起来的字,那些被刻意留下的遗憾,那些绕了百年的弯路,其实都是为了让重逢的那一刻,更圆满些,让“归”字的含义,更深刻些。
巷口的麦芽糖铃声又响起来了,“叮铃铃”的,这次离得很近,像是在提醒他们,时光还在继续,还有更多的碎片等着被拾起,还有更多的牵挂等着被圆满。苏晚将樟木盒抱在怀里,沈砚之握着那把刻刀,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眼里有泪,却笑得很暖,像窗外的夕阳,像拼完整的“归”字,像终于找到归途的纸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