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残碑拓片的缺口(1/2)
余杭巷的午后总带着股晒透了的浆糊味,混着老槐树的清香,黏黏地贴在人身上,像被时光浸软的绢帕。巷子里静得很,只有卖麦芽糖的老人偶尔推着车走过,“叮铃铃”的铜铃声滚过青石板路,又慢悠悠地飘远,给这安静的午后添了点细碎的声响。
沈砚之将两张“潮生”拓片在裱糊铺的八仙桌上铺开时,阳光正从窗棂斜照进来,金晃晃的,在纸页上投下横斜的光影,像给那些漫漶的字迹镀了层金边。八仙桌是苏晚爷爷留下的,桌面被浆糊浸得发暗,边缘的木纹里嵌着些细碎的皮纸渣,摸上去糙糙的,却透着股经年累月的温润。
两张拓片都是陈年的麻纸质地,纤维粗粝,却格外坚韧。左边那张偏黄,边缘带着焦黑的痕迹,是沈砚之前几日回钱塘旧宅时,从梁上的木盒里找到的——旧宅的梁木都泛了黑,木盒被蛛网缠了大半,打开时还掉出几只干硬的虫蜕,拓片就裹在褪色的蓝布里,幸好没被虫蛀,只是边缘被灶火熏得发焦,像被岁月啃过一口。右边那张泛着青灰,边角被虫蛀了几个小洞,洞眼圆圆的,像筛子的网眼,是苏晚三年前在临安北的旧货摊收来的,当时摊主说这是“没用的旧纸”,她见上面有字,就用两文钱买了回来,压在阁楼的木箱底,一放就是三年。
“你看这里。”沈砚之的指尖轻轻落在“生”字的末笔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纸页。他的指腹带着薄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划过麻纸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风吹过芦苇荡。
两张拓片拼合的瞬间,仿佛有股无形的力将它们连在了一起。“潮生”二字终于完整地呈现在眼前,笔锋苍劲,横画如钱塘的潮头,竖画似江边的古木,撇捺间带着种力透石背的沉郁,像沈砚之的祖父当年刻碑时,把全身的力气、把所有的牵挂都灌进了刻刀,一刀一刀,刻进石头里,也刻进了时光里。
可就在“生”字最后那一捺的收尾处,却有道斜斜的裂痕,约莫指节长短,边缘齐整得过分,不像是自然风化的毛边,倒像是被人用利器硬生生凿去了一块,留下个月牙形的缺口,边缘的石屑痕迹还清晰可见,像谁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苏晚转身从柜台下取来放大镜,镜框是黄铜的,边缘磨得发亮,是她爷爷当年看图纸用的。她蹲在桌前,将镜片凑到拓片上,阳光透过镜片,将裂痕放大了好几倍——缺口处的石质纤维是向外翻卷的,带着新鲜的断口,虽然过了百年,依旧能看出当时凿击的力道,显然不是岁月磨蚀的结果,而是人为的。
“是故意的。”苏晚的声音带着点发颤,指尖捏着放大镜的镜框,指节微微发白,“有人在刻完字后,又特意回来凿掉了这一块,不是不小心,是故意的。”她忽然想起奶奶说过,爷爷当年刻完“潮生”碑后,回来时手上多了道伤口,却不肯说是什么弄的,现在想来,怕是凿石头时被刻刀划到的。
沈砚之忽然想起周先生临终前说过的话,当时老人躺在病床上,气息微弱,却偏要拉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你祖父刻‘潮生’碑那天,钱塘潮特别大,比往年都猛,拍在堤岸上‘轰隆’响。他从清晨刻到日暮,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潮水都漫过脚踝了才停手。有人看见他临走前,又折回去,用刻刀在碑上敲了一下,动作很快,像是在做什么记号,谁也没看清。”
他指着拓片上缺口的形状,指尖沿着月牙形的边缘画了一圈:“你看这弧度,圆得很规整,像不像半朵荷花的花瓣?”
苏晚的目光猛地落在沈砚之袖中露出的半角绢帕上——那方残荷绢帕的右下角,半朵荷的最外侧花瓣正好缺了一角,缺口的弧度、大小,竟与拓片上的缺口分毫不差,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心里猛地一跳,忽然站起身,快步往后园的旧木箱走去,脚步急促得差点碰倒桌下的竹凳。
那木箱是苏晚爷爷当年装刻刀的,樟木做的,带着淡淡的樟香,能防虫蛀。铜锁早就锈烂了,只用根麻绳系着,解开时麻绳“啪”地断成两截,里面堆着些长短不一的刻刀,刀柄都缠着褪色的红绳,有的绳结都散了,露出里面的梨木柄,被手汗浸得发亮。
“是这把。”苏晚的手指在刻刀堆里翻找着,指尖被锈迹染得发暗,终于从箱底翻出一把窄刃刻刀——刀身比别的刻刀更细,锈迹斑斑,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锋利,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藏在时光里的锋芒。最特别的是刀柄,红绳编织的纹路里,嵌着几缕浅褐色的丝线,织成小小的莲花图案,与沈砚之祖母绢帕边缘的流苏用的是同一种织法——那是临安北特有的“双叠扣”,织的时候要将两根线叠在一起,一上一下,据说能把两个人的牵挂缠在一起,缠成解不开的结。
沈砚之接过刻刀,指尖轻轻抚过刀柄的红绳。绳结处有个小小的磨损,陷下去一小块,边缘被磨得光滑,像是被人常年攥着、摩挲着形成的,那是苏晚爷爷的手温留下的痕迹。他将刻刀的刃口对着拓片上的缺口比了比,刀刃的弧度与缺口完美贴合,连最细微的棱角都严丝合缝,像钥匙对上了锁孔,像半朵荷找到了另一半。
“是爷爷的刻刀。”沈砚之的声音很低,带着点沙哑,喉结动了动,才把话说完整,“是他自己凿掉了这块石头,用的就是这把刀。”
“为什么?”苏晚蹲在桌旁,目光落在拓片的缺口上,满是不解,“他花了一天时间,从清晨刻到日暮,潮水漫过脚都不肯停,刻好的字,为什么要亲手毁掉?这‘潮生’二字,是他的心结啊。”她想起爷爷临终前,还攥着她的手,含糊地说“潮生……没刻完……”,当时她不懂,现在才知道,不是没刻完,是被刻刀凿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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