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埔军校”实施“阳光计划”(2/2)

挂掉电话,周瑾没有直接去地铁站,而是绕到设计院后面。那里有一片老旧的配电设施,是他们院二十年前设计的,现在仍在默默运行。昏黄灯光下,变压器发出低沉的、持续的嗡鸣,像一位忠诚老者的呼吸。

她突然想起,明天是母亲的生日。上周买的礼物还放在抽屉里。

回到租住的公寓已是九点多。周瑾打开电脑,搜索栏输入:“大型国有设计院 人员冗余 效率”。相关链接不少,观点纷杂,有分析体制的,有吐槽现状的,也有探讨转型的。她关掉网页,点开一个空白文档,想写点什么,却只打下一行字:“三十个人的科室,三百张待办的便利贴,三千种无形的拉扯。”

她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忽然,手机屏幕亮起,是“电力设计同行交流群”里的一条消息——来自一个她几乎忘记的大学同学:“我们民营设计公司接了个海外大型光伏+储能项目,急需有变电站和新能源设计经验的骨干,待遇从优,有兴趣的私聊。”

周瑾盯着那条消息,直到屏幕自动熄灭。

第二天清晨,周瑾提前一小时到了办公室。出乎意料,老高已经在座位上,戴着老花镜对着一本厚厚的规范手册勾画。那个新来的大学生居然也在,正对着电脑学习软件操作。

“高工早。小赵,早。”

“早。”老高抬头,眼睛里有血丝,“昨天那个坐标问题我核实了,确实是历史遗留。修改方案和依据我都整理好了,发你邮箱。”

“您又熬夜了?”

“年纪大了睡不着。”老高笑笑,“倒是你,黑眼圈这么重。别学我,年轻人要爱惜身体。”

小赵也腼腆地打了招呼:“周姐早,我在看您上次做的那个规划报告,格式和逻辑好清晰,想学习一下。”

周瑾心中微微一暖。

八点半,办公室渐渐填满。三十个工位,今天来了大约二十五人,算是出勤率不错的一天。刘洪打着哈欠进来,看见周瑾愣了一下:“哟,周工这么早。川西变电站的资料……”

“都准备好了。”周瑾平静地说,“图纸高工复核并修改过了,评审会资料我已经发到您和王科邮箱。”

刘洪张了张嘴,最终只“哦”了一声,坐下打开了电脑,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刷半小时手机。

九点整,周瑾拿起安全帽:“我去趟施工现场,地基有点问题。”

“需要科里派人一起吗?”刘洪罕见地问了一句。

“暂时不用,高工已经把修改方案给我了。如果现场情况复杂,我再打电话。”

“行,保持联系。”

走出办公室时,周瑾听见身后隐约有议论,但声音压得很低。李梅今天居然在认真整理票据,没像往常一样一早消失。

施工现场,项目经理迎上来:“周工,麻烦你了。就是这里,图纸标的是岩石层,实际挖下去是回填土,承载力差不少。”

周瑾对照图纸和现场,又仔细看了手机里老高详细的修改方案和计算书。“需要补做地基处理,采用……方案。这是快速处理方案,如果今天开始施工,能赶在雨季前完成基础浇筑。这是方案和预算估算。”

“太感谢了!你们院……还是有不少认真负责的工程师。”项目经理感慨,“上周联系你们科另一个项目,拖了几天才来人,看了十分钟就说按图纸施工没问题,可明明有问题啊!”

回程路上,周瑾经过一家蛋糕店,走进去买了母亲最爱吃的栗子蛋糕。付款时,手机弹出同学的消息:“考虑得怎么样?我们这边薪资比你现在高30%以上,项目奖金单算,就是节奏快、压力大,真干活的。”

周瑾回复:“谢谢,我再仔细考虑一下。”

提着蛋糕回到设计院,已是下午四点。经过大楼公告栏时,她停下脚步。那里贴着一份新通知,围着不少人:“关于深化项目责任制与绩效考核的试行办法(征求意见稿)”。大意是未来项目将实行主设人负责制,绩效与项目质量、进度、效益强挂钩,明确奖惩,并探索人员动态调配。

三十个人的科室,此刻有将近二十人围在那里,议论纷纷:

“又来?狼来了喊多少次了。”

“不过这次细则好像具体了点,你看这条,项目结余奖励提成比例……”

“真能落实才好,就怕雷声大雨点小。”

“要是真能多劳多得,谁不想多挣点?就是怕……”

“听说别的科室也在议论。”

“要是大家都动起来,氛围会不会不一样?”

周瑾默默走过,回到办公室。她将蛋糕放进抽屉,打开电脑,开始修改另一个项目的方案。键盘敲击声中,她偶尔抬头,看见窗外天空逐渐染上暮色,也看见办公室里今天似乎有些不同——虽然仍有空位,虽然仍有低语,但埋头在电脑前的人似乎多了一些,走动闲聊的人少了一些。

五点半,人们又开始准备下班。但今天,收拾东西的速度似乎慢了点。有人还在讨论公告栏的通知,有人对着屏幕若有所思,有人迟迟没有关电脑。

李梅磨蹭了一会儿,走到周瑾旁边,欲言又止:“那个……周工,城南配网规划的报告,第二部分的数据分析,我这边有些旧资料,也许能用上,需要我帮忙核对或者提供吗?”

周瑾抬头,看见李梅眼中有一丝罕见的、不太自然的诚恳。“好,谢谢你李姐。相关数据我发你一份,麻烦你帮我对对看。”

“行,我看看。”李梅坐下来,第一次在下午五点半之后,不是为了补妆或闲聊,而是打开了工作文档。

刘洪也还没走,他站在窗前抽烟,背影有些佝偻。烟抽了一半,他掐灭,转身走到周瑾面前,清了清嗓子:“小周,川西变电站那个评审会,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吧。毕竟是我挂名的项目,一些技术细节和甲方沟通,我可能更熟一点。”

周瑾点点头:“好,那明天上午我们碰一下汇报重点。”

六点钟,办公室居然还有十几个人。没有人明说为什么留下,但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在悄然改变,一种微妙的、不确定的张力在弥漫。有人是真的在干活,有人可能只是在观望,但至少,那种一到点就争先恐后逃离的氛围,今天淡了很多。

周瑾保存文档,关掉电脑。她拿出手机,给同学回复:“非常感谢您的机会,我慎重考虑后,目前还是想先留在院里看看。祝项目顺利!”

又给男友发消息:“最近工作模式在调整,我会注意平衡。周末我请你看新上的那部科幻片吧,如果你还有空的话。”

最后给母亲打电话:“妈,我下班了,带了你爱吃的栗子蛋糕,大概半小时后到家。”

走出办公楼时,天已全黑。城市灯光逐一亮起,远处变电站的轮廓隐在夜色中,只有几盏红色的航空警示灯在闪烁,像这座城市平稳而坚韧的心跳。

周瑾抬头望着那些灯光,想起老高昨天说的:“电网就像人体,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细胞。有的细胞活跃,有的休眠,有的甚至病变。但只要有足够多的健康细胞还记得自己的功能,并愿意工作,这身体就能抵抗损耗,继续运转。一个科室三十个人,哪怕只有十个、八个真正在转,也能带动其他人慢慢转起来,怕的是所有人都停下。”

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知道,明天,一切可能恢复原样,推诿、消失、敷衍可能卷土重来。那份“试行办法”也可能最终流于形式。三十个人的惯性巨大,改变绝非一朝一夕。但至少今晚,在这座由他们设计却常常迷失其中的庞大电网围城里,有那么一瞬间,电流似乎尝试通过了一些原本生锈或松动的接点。

她紧了紧衣领,走向地铁站。背包里,母亲的蛋糕散发着甜香,混合着工地上带回的、微微潮湿的泥土气息,以及办公室淡淡的打印机碳粉味,构成一种奇异的、真实的生活味道。

夜风中,城市电网静静嗡鸣,那声音浑厚而持续,像是等待,也像是固执的诉说。而设计院的玻璃幕墙在夜色中变成一面巨大的黑镜,映不出星光,却隐约映出远处变电站那几盏坚定的、不言不语的、红色的光。三十个人的故事还在继续,电网也在继续,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图纸还要画,灯,也总要有人让它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