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埔军校”实施“阳光计划”(1/2)

设计院的玻璃幕墙在晨光中反射着刺眼的光。九点整,电梯门开合,走出的人群稀稀拉拉,手里提着早餐,脚步悠闲。周瑾按下电梯,下意识地瞥了眼手表——九点零七分。

走廊里静得出奇,与墙上“改革创新、团结拼搏”的标语形成微妙反差。她推开办公室的门,三十个工位,此刻只坐了不到十个。有人在剥茶叶蛋,有人手机横屏,隐约传出游戏音效,还有人聚在角落低声讨论昨晚的球赛。

“刘工,川西变电站的初设评审会资料准备好了吗?”周瑾问剥鸡蛋的中年男人刘洪。

刘洪眼皮都没抬,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哎呀周工,我手上一堆事呢。王科昨天塞给我两个改迁项目,又要我改上个月的线路图纸,真忙不过来。”

“可那个评审会周五就要开了。”

“那你找小陈嘛,年轻人多锻炼锻炼。”刘洪终于抬头,油光的手指扫过一片空位,“不过小陈请假了,老婆生孩子。小李好像也出去了,小张……哦,小张上个月辞职了。”

周瑾深吸一口气,走向自己的工位。电脑旁贴满了便利贴:川西变电站初设资料、城南配网规划报告、新能源接入分析……每项后面都跟着一个或多个名字,那些名字的主人此刻大半不在座位上。

十点钟,办公室稍微“热闹”了些,人数增加到十五个左右。李梅踩着高跟鞋进来,手里提着新买的包包。“周工早啊!帮我签个到哈,我去趟财务处。”话音未落人已不见。另一个年轻同事接了个电话:“喂?快递?哦哦,我马上下来取!”匆匆离去。

周瑾打开邮箱,三十四封未读。第七封是施工方催图纸的,语气已经相当不客气。她点开cad,川西变电站的图纸还停留在上周的版本。上周她的图纸在走校核流程,昨天追问时对方说“手头项目太多,排不过来”。

十一点,走廊开始出现小规模的人流移动——不是去会议室,是朝楼梯间、洗手间、甚至楼下小超市去。抽烟的,闲聊的,刷短视频的,讨论中午吃什么的。周瑾去茶水间倒水,听见隔间传来对话:

“听说没?今年年终奖又要缩水。”

“正常,项目越来越多,奖金却越来越少,大家没动力。你看咱们科,三十号人,干活的有一半不?”

“嘘……小声点。不过话说回来,干多干少差不多,谁傻呀?”

“也是,那破责任制喊了多少年了……”

周瑾端着水杯回到座位,手机震动,母亲发来微信:“晚上回家吃饭吗?你爸炖了汤。”她回复“要加班”,手指悬停片刻,删掉,改为“看情况”。

她想起三年前刚入职时,带她的老师傅说:“咱们院是电力系统的‘黄埔军校’,你好好干。”那时办公室里虽然人也多,但深夜常亮着灯,老师傅们为了一个数据、一种接线方式能争得面红耳赤。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好像是老院长退休后,好像是薪酬改革后,又好像是那个“阳光计划”实施后——所有项目收入归设计院统一分配,部门奖金按人头,干多干少差别越来越小,而具体到科室人员却因各种原因增加了近一倍。

下午两点,周瑾终于忍不住去了科长办公室。

王科长正在泡茶,紫砂壶冒着热气,办公室里飘着普洱的陈香。“小周啊,坐坐坐。川西变电站那个事我知道,你别急。”

“王科,评审会就在后天,资料还没齐,图纸也没复核完。施工方一天三个电话催。”

“哎呀,大家手上都有活嘛。”王科递过一杯暗红色的茶汤,“刘工确实忙,他手里挂着五六个项目呢。小陈又请假。其他几个骨干也各有各的摊子……咱们科三十号人,看着多,真正能独立担项目的老手就那几个,还都忙得团团转。”他抿了口茶,叹口气,“要不这样,问问小赵?他年轻,也许能帮上忙?”

“小赵上周被派去外地培训了,要一个月。”周瑾平静地说。

王科一愣,随即讪笑:“瞧我这记性。那……那你先多费心?能者多劳嘛。科里会记得你的贡献。”

周瑾看着眼前袅袅茶烟,想起上个月离职聚餐时,原科室业务骨干小张喝多了拍着桌子说:“这地方就像个严重超载还漏电的旧变压器,输入的能量大部分都在内部发热、损耗掉了,嗡嗡响,输出端电压不足,带不动负荷!三十个人,战斗力还不如以前十五个人时强大!”

回到座位,她开始独自整理资料。巨大的办公室里,此刻大约有二十人,但敲击键盘的沉闷声音稀疏零落。cad图纸上的线路像蛛网般复杂,每一个节点、每一段距离、每一个设备型号都需要核对。三点半,办公室的人又少了些。李梅的座位空着,刘洪说去现场勘查,但周瑾瞥见他手机屏幕亮起时,显示的是高尔夫球场的预约确认短信。又有两个年轻人说去图书馆查资料,背着的却像是运动包。

四点半,周瑾眼睛发酸,起身活动。经过打印室,听见里面压低的声音:

“真去开会?”

“开什么会,老地方,棋牌室。三缺一,就等你了。”

“早点撤,五点四十班车,赶不上就得挤地铁。”

“知道知道,打完这把就走。”

打印机的嗡鸣声中,周瑾忽然感到一阵窒息。她走到窗前,望向远处的城市电网,铁塔在夕阳下拖着长长的影子。就是这个设计院,曾经设计了这座城市百分之七十的电网,那些灯光璀璨的夜晚,都有他们画的图纸做基础。而现在,维系电网的这群人,在这个足够容纳三十人却常常显得空旷的办公室里,又在维系什么?

五点二十,办公室突然“活”了过来。消失的人们奇迹般地出现在各个角落,关电脑、收拾背包、互相招呼的声音此起彼伏。人数迅速从十几个恢复到近三十个。

“周工还不走?”李梅已经补好妆,香气扑鼻。

“你们先走,我还有点事。”

“别太拼了,活儿永远干不完。”另一个同事路过时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不知是劝慰还是别的什么。

五点四十,班车准时驶出大院。办公楼大半灯光熄灭,只剩下周瑾这一盏,和三楼另一角零星的两三盏——其中一盏是老高,院里出了名的“老实头”,总是一个人加班到深夜;另一盏是今年新来的大学生,似乎还没完全学会“融入”。

周瑾继续对着屏幕,却发现自己效率越来越低。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不仅是身体的,更多是心理的。她在想,自己这么坚持究竟为了什么?为了那份在日益增长的生活成本面前显得局促的工资?为了所谓的责任心和对这份职业残存的敬畏?还是只是不甘心成为那三十个“嗡嗡响”的线圈中,率先停转的一个?

七点,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男友:“又加班?这周第三次了。电影票我退了,反正你也没时间。”

周瑾盯着那条消息,手指冰凉。她忽然站起来,关掉电脑,拿起背包。巨大的办公室此刻空无一人,三十张桌椅整齐排列,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沉默的阵列。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一盏盏亮起,又一盏盏熄灭。

电梯下行时,她遇见了一身工装、身上还有油墨味的老高。

“高工才走?”

“啊,变电站那个保护装置图纸有点问题,查了半天规范,改改。”老高憨厚地笑,眼角皱纹深刻,“你也这么晚?”

“嗯。”

“年轻人别太拼,身体要紧。”老高说着,从旧帆布袋里掏出一个苹果,“晚饭没吃吧?我这多一个,家里带来的。”

周瑾接过苹果,温热——显然在老高口袋里揣了很久。

“谢谢高工。”

“谢啥。”电梯到达一楼,老高摆摆手,“走了,明天见。哦对了,川西变电站那个坐标问题,我查了旧档案,可能是1998年坐标系转换时的遗留问题,修改意见我发你了。”

周瑾握着苹果走出大楼。夜空无星,城市灯火却明亮如昼。她咬了一口苹果,酸甜的汁液在口中漫开。这时手机又响,是施工方的项目经理:

“周工,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我们现场发现个问题,变电站西侧地基和图纸有点出入,能不能明天一早来看看?比较急,怕影响工期。”

周瑾站在夜风里,口中苹果的甜味渐渐变成复杂的滋味。她想起父亲常说的话:“电网是城市的血脉,你们画图纸的,就是设计血管的人。一根血管画错,可能影响一大片。”

“好,明天几点?”她听见自己说。

“八点半,工地见。辛苦你了周工!”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