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电塔下的剪影:范诚的三十六个月零七天(2/2)

那个秋天,类似的无力感开始渗透他的工作。他负责的项目越来越少,更多时候是在审核别人的图纸,或者在技术难题上提供咨询。他有了更多时间,但这些时间像是从别处借来的高利贷,利息是日益增长的不安。

2019年10月,第一次被约谈。

人力资源部的小会议室,hrbp赵敏给他倒了杯水:“范工,别紧张,就是例行沟通。”

问题却不像她说的那么例行:“您觉得自己在当前岗位上还有成长空间吗?”“如果现在让您带更大的团队,您觉得能胜任吗?”“您对未来三到五年的职业发展有什么规划?”

范诚的回答很实在:技术条线也有成长路径,不一定非要带大团队;他更愿意专注于专业领域;他希望成为院里在输电杆塔方面的顶尖专家。

赵敏记录得很认真,但范诚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了别的东西——那是一种公式化的同情,混合着“又一个没醒过味儿来的”的轻微叹息。

谈话结束前,她看似无意地说:“公司现在特别强调组织活力,要求各级干部都能带团队、打硬仗。单纯走技术路线,可能会越走越窄。”

回办公室的路上,范诚在楼梯间停了片刻。窗外,院门口的青铜雕塑在秋阳下闪着冷硬的光。他突然明白了那只手的处境——无论托举什么,终究是被固定在那里的。

6

真正的“优化”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每个环节都恰到好处。

2020年初,新冠疫情全球爆发,设计院的国际业务大幅萎缩。3月,集团下发“降本增效”通知,要求各部门“优化人员结构,提升人均效能”。

4月,国际工程部召开绩效沟通会,王竞在会上展示了各部门的“人力成本效益比”。范诚所在的技术组被标记为红色——“高成本,低增长”。

5月,人力资源部启动“员工能力再评估”,38岁以上的工程师是重点对象。评估标准很玄妙,除了技术能力,还包括“战略理解力”“组织影响力”“变革适应力”。

6月的一天,范诚被正式通知“协商解除劳动合同”。

面谈还是在那个小会议室,除了赵敏,还有王竞。补偿方案算得上优厚,谈话过程也很礼貌,甚至可以说是体贴。

“老范,这是集团的战略调整,不是针对你个人。”王竞的语气近乎温柔,“你的能力有目共睹,出去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平台。”

范诚安静地听完了所有安排,包括为他准备的“职业转型辅导”和“简历优化服务”。他唯一的问题是:“我手头还有两个项目的技术档案需要整理交接,需要多久?”

赵敏愣了一下:“原则上...一个月内完成就可以。”

“我一周就能完成。”范诚说,“那些资料是我经手的,别人整理不明白。”

走出会议室,回到自己的工位。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桌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他打开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十四年的工作笔记,按项目和年份排列。最上面一本的封皮上,还沾着埃塞俄比亚的红土。

他开始整理电脑里的文件,为每个文件夹标注详细的说明。鼠标光标在屏幕上闪烁,像孤独的灯塔。

7

离职前最后一周,范诚每天都在加班整理资料。

他要把十年国际工程的经验教训、技术要点、常见错误,都归纳成册。这不在交接要求里,但他觉得应该这么做——为下一个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留点什么。

周三晚上十点,他正在编写非洲项目常见地质问题的处理方案,手机响了。是刘振山,他以前的老领导。

“听说你要走了?”刘振山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

“您消息真灵通。”

“王竞向集团汇报优化名单时,我正好在会上。”刘振山顿了顿,“范诚,你是个好工程师,但太纯粹了。这个系统,从来就不只是看谁的技术好。”

“我现在明白了。”

“不明白的是,你明明有机会。记得2016年吗?我想调你去集团科技部,你拒绝了,说更喜欢在一线做设计。还有2018年我调走前,问过你要不要跟我去战略部,你说对管理工作没兴趣。”

范诚握着手机,一时无言。他确实都忘了这些细节。在他心中,那些都是偏离主航道的岔路,他的主航道永远是技术。

“系统不在乎你对技术的痴迷,只在乎你是否遵守它的规则。”刘振山叹了口气,“权力不喜欢真空,如果你不去占据位置,就会有别人占据;如果你不选择站队,就会被所有队伍视为局外人。”

挂掉电话,范诚走到窗前。城市的灯火如星河倾泻,每一盏灯背后都是一个运转的系统。他想起女儿问风听谁的话——风不听任何人的话,但它永远朝着气压低的地方流动。

这就是规则,无关对错,只是物理定律。

8

最后一天,范诚把整理好的交接清单打印出来,整整二十页,包括每个项目的关键联系人、技术决策背景、潜在风险点。

张昊来接这份清单时,有点不好意思:“范工,其实这些...不一定用得上。”

“用不上最好,”范诚笑笑,“但万一要用的时候,得有。”

他抱起纸箱,走向电梯。经过会议室时,听见里面正在开项目会,王竞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来:“...要打破部门墙,构建敏捷团队...”

电梯门缓缓关闭,将那个世界隔绝在外。箱子里除了私人物品,还有那本2005年的“最佳新人”证书,边角已经磨损。

走出大门时,他再次看到那尊青铜雕塑。夕阳西下,那只手和闪电都变成了剪影,仿佛它们本就是一体。

他忽然想起十四年前入职培训时,老院长还说过另一句话:“电力设计是百年大计,但设计院不只有百年大计。”

当时他不明白,现在终于懂了。

手机震动,是肖薇发来的消息:“交接完了吗?我和丫丫在家等你,晚上吃火锅。”

他回了个“马上回来”,把纸箱在后座放好,发动汽车。后视镜里,设计院的大楼逐渐远去,玻璃幕墙反射着最后的余晖,像一座巨大的金色墓碑。

但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它又会变成充满希望的竞技场。规则依旧在那里运转,有人离开,有人加入,有人崛起,有人沉浮。

而此刻,他只想赶在超市关门前,去买丫丫最爱吃的虾滑。有些系统很复杂,有些很简单——比如火锅沸腾时,家的温度刚好是幸福的刻度。

这或许就是最硬的通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