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电塔下的剪影:范诚的三十六个月零七天(1/2)

1

2019年11月6日,星期三。范诚在班加西项目输电线路图纸的右下角签下名字时,钢笔在阿拉伯数字“9”的尾巴上打了个趔趄。

墨迹在硫酸纸上晕开小小的涟漪,像北非沙漠里偶然出现的旱季水洼。他盯着那个瑕疵看了三秒,最终没有换纸重签——这是他在xx电力设计院的第十四年,国际工程部的第一百二十七套图纸,也是他三十七岁生日前完成的最后一项主要工作。

办公室的日光灯管发出持续的低频嗡鸣,如同永远无法抵达的航班。范诚抬头看了眼挂钟,晚上十点十七分。国际工程部的这层楼还亮着七八盏台灯,散落在开放办公区的各个角落,像夜航船只的信号灯。

他的工位在靠窗倒数第二排,这个位置他坐了整整十年。从这里望出去,能看见院门口那尊青铜雕塑——只抽象的手,托举着闪电模型。2005年他刚入职时,总觉得那只手在向他致意;现在他却觉得,那闪电更像要把手掌刺穿。

手机在桌上震动,是妻子林薇发来的消息:“女儿睡了,蛋糕在冰箱里。还要多久?”

他回复:“图纸收尾,半小时。”

点击发送时,他注意到右手拇指外侧的茧子——那是常年握笔和鼠标留下的印记,微微发黄,像老化的象牙。十四年前,他就是用这只手,在设计院新人培训结业仪式上,从老院长手中接过“最佳新人”证书。那时老院长握着他的手说:“小范,电力设计是百年大计,要耐得住寂寞。”

他耐住了寂寞,却没想到寂寞也分等级。

2

范诚的职场黄金时代,大致覆盖了2008年到2018年这十年。

那段时间,中国电力设计行业正在实施“走出去”战略,xx设计院的国际工程部迅速扩张。范诚赶上了最好的时候——他扎实的专业功底、严谨的工作态度,以及还过得去的英语,让他在一众工程师中脱颖而出。

2009年,越南山海电站输电项目,他是结构组主力,三个月解决了山区塔基不均匀沉降的难题;2012年,巴基斯坦±660千伏直流项目,他带队设计的耐张塔比德标方案节省钢材12%;2015年,埃塞俄比亚配网改造,他在现场一待就是八个月,回国时女儿丫丫已经会走路了。

那些年,他的世界是由钢材标号、风速系数、土壤电阻率和绝缘子串组成的。他办公室的书架上,技术规范和国际标准按国别和年份排列得一丝不苟,像等待检阅的士兵。他以为这就是职场的全部——你把技术搞扎实,把图纸画精确,把工程搞定,自然会得到应有的回报。

事实上,在四十二岁的部门副主任刘振山执掌国际工程部的那五年里,范诚确实得到了相当的尊重。刘主任是技术出身,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咱们搞工程的,最后还是要靠图纸说话。”

那时范诚以为,这就是永恒的真理。

转折发生在2018年春天。刘振山调任集团战略部主任,接替他的是三十八岁的王竞。这位新主任的履历光鲜得刺眼——常青藤mba,五年海外代表处经历,据说在总部“上面有人”。

王竞上任第三周,召开了第一次全部门大会。他没有谈具体项目,而是用半小时讲解了“价值重构与职场生态协同”。范诚坐在第三排,努力想从那些华丽的词汇中提取技术信息,却只捕捉到一堆空洞的音节。

散会后,同组的李工拍拍他的肩膀:“老王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范诚没太在意。他当时正沉浸在印尼爪哇岛跨海输电工程的技术难题中——那段海峡的腐蚀环境特殊,他需要找到一种更耐用的镀层方案。

他不知道,游戏规则已经悄然改变。

3

王竞带来的不只是新词汇,还有一套全新的评价体系。

过去的技术评审会,变成了“价值共创工作坊”;项目进度汇报,升级为“阶段性成果赋能展示”。范诚第一次参加“赋能展示”时,用了二十分钟讲解安哥拉项目的塔基优化方案,展示了五张计算草图和三组对比数据。

王竞全程微笑,最后说了句:“范工的技术很扎实,不过以后汇报要多讲亮点,少讲过程。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

渐渐地,范诚发现部门里有些人开始变了。比他晚来五年的张昊,原来是他手下的工程师,现在成了王竞的“特别助理”,负责“梳理部门价值输出流程”。张昊的办公桌上开始出现《权力与影响力》《金字塔原理》这类书,汇报时ppt做得花哨,虽然技术漏洞需要范诚私下帮他修补,但在大会上总能赢得王竞的赞许。

2019年初,范诚经历了职场生涯的第一次“c等”绩效。

那是王竞推行“活力曲线”绩效考核的第二个周期——强制将员工划分为a、b、c三个等级,c等占10%。人力资源部的解释是“激发组织活力”,但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淘汰机制的前奏。

范诚看着绩效面谈表上那句“创新意识不足,价值呈现能力有待提升”,第一次感到词穷。他想起为了赶巴基斯坦项目的图纸,连续加班两个月;想起在埃塞俄比亚现场中暑还坚持工作;想起书架上那些他主编的技术规范...

“王主任,”他试图争辩,“我去年完成了三个国际项目的主体设计,还获得了业主的表扬信...”

王竞身体微微后仰,双手在桌上交叠,露出腕间精致的表盘:“老范啊,我们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公司现在强调的不是苦劳,是功劳;不是输入,是输出。你确实很辛苦,但你的产出和部门战略方向的匹配度呢?你对团队成长的赋能价值呢?”

范诚沉默了。他意识到,他们说的已经不是同一种语言。

4

第一次被边缘化来得猝不及防。

2019年6月,肯尼亚输变电项目启动,这是部门当年的重点项目。范诚原本是技术负责人的不二人选,但名单公布时,负责人变成了张昊,他被安排做“技术顾问”。

第一次项目协调会,张昊坐在王竞右侧第一个位置,熟练地切换着ppt。讲到技术难点时,他几次转头看向范诚:“这个部分请范工补充一下。”

范诚如实介绍了高海拔地区绝缘设计的特殊要求,提到两个潜在风险点。张昊点头记下,但在后续分工中,那两个风险点没有被纳入任何人的工作计划。

会议结束时,王竞总结道:“昊子很有想法,年轻人就是要敢闯敢干。有些老同志啊,经验丰富是好事,但也不能太保守。”

“昊子”是王竞对张昊的昵称。范诚突然想起,刘振山时代,大家都互称“工”——范工、李工、张工。那种称呼像统一的工装,朴素但平等。

而现在,称呼已经分层:“老范”“范工”“昊子”,亲疏立判。

更微妙的是开会时的座次。王竞喜欢椭圆形会议桌,他永远坐在长轴一端。那些能接住他眼神、适时点头或发笑的人,慢慢固定在前排两侧的位置。范诚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挤到了桌子的弧顶处,那个需要转头才能与王竞对视的地方。

有次部门团建吃饭,范诚因校对图纸迟到半小时。推开包间门时,酒过三巡,气氛正酣。王竞满面红光,被张昊等几人围着,似乎在讲什么趣事。范诚找角落坐下,没人注意到他的到来,就像没人注意到服务员又上了一道菜。

他安静地吃完那顿饭,在合适的时机跟着大家笑了几次。散场时,王竞拍拍他的肩膀:“老范还是这么不苟言笑。”手掌很热,话语很轻。

那天晚上,范诚第一次认真思考“嫡系”这个词的含义。它不像他想象的那么赤裸,而是包裹在每天的称呼、座次、眼神和看似无意的身体接触里,像空气中的微量元素,看不见摸不着,但每个人都在呼吸。

5

“爸爸,为什么天上的云有时候走得快,有时候走得慢?”

五岁的丫丫趴在阳台栏杆上,望着城市的夜空问。

范诚把女儿抱起来:“因为风在不同的高度,速度不一样。我们看见云在走,其实是风在推着它们。”

“那风又听谁的话呢?”

范诚语塞。他精通流体力学,能计算出任何截面在风载下的应力,却回答不了女儿的问题。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