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只道是离别(1/2)
次日寅时末刻,归墟之野边缘那终年不散的灰白雾气,如同慵懒的巨兽,尚未完全从沉睡中苏醒,只是愈发浓重地缠绕着天符门的外围山峦。
昨夜的喧嚣早已经沉淀,只余下悬挂在檐角廊下的大红灯笼,在渐起的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近乎呜咽的吱呀声。残留的烟火气息混合着清冷的晨露,在空气中形成一种奇特的、带着余温的寂寥。清冷的、带着青灰色的晨光,如同吝啬的画师,吝啬地透过稀疏的竹叶缝隙,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而模糊的光斑,更添几分萧索。
影寒所在的静室,那扇厚重的木门发出“吱嘎”一声轻响,如同一声压抑的叹息,打破了清晨的静谧。她已收拾停当。
穿着一身便于长途跋涉的深蓝色细棉布窄袖劲装与同色束口长裤,外罩一件宽大得足以遮蔽全身的深灰色粗呢斗篷。斗篷厚实挺括,兜帽被刻意拉得很低,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过于冷硬、毫无血色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唯一的行囊,是一个半旧的、用厚实耐磨的靛青色帆布缝制的双肩背包,棱角分明,鼓鼓囊囊,显然装满了东西。最引人注目的是背包侧面用坚韧牛筋绳牢牢固定着的、一个用厚实油布严密包裹的长条状物件——那轮廓,赫然便是古剑。油布缠绕得一丝不苟,只在靠近剑柄末端的位置,隐约透出一丝幽冷的金属光泽。
她动作利落得近乎机械,没有丝毫拖沓与留恋,仿佛即将踏上的并非一条通往未知深山的避世之路,而是一次早已规划好的寻常远足。当她背着沉重的行囊,踏过静室那道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门槛时,一股裹挟着归墟特有寂灭寒意的晨风扑面而来,吹得斗篷下摆猎猎作响。她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冰冷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平静地扫过这间住了不过月余、却承载了太多复杂情绪——从濒死绝望到苏醒茫然,再到此刻冰冷决绝——的屋子。
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几一蒲团,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随即,她决然地转过身,不再看第二眼,朝着通往山门的、那条被晨雾笼罩的回廊走去。
然而,刚转过回廊的拐角,那片连接着山门、相对开阔的“洗心坪”,她的脚步便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结,骤然停驻。
洗心坪中央,熹微的晨光中,已静静地伫立着数道身影,如同几尊沉默的雕像,在薄雾中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为首者,清虚真人。他并未穿着象征身份的掌门道袍,仅是一袭最普通的青灰色棉布直裰,洗得微微发白,银白的须发在晨光中如同凝结的霜雪,神情平和得如同古井无波,眼神却深邃得仿佛蕴藏了整个宇宙的星海沉浮,静静地落在影寒身上。
他身旁,站着同样换回了日常靛青色棉布长袍的李玄风。李玄风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苍白,气息虚浮不稳,如同风中残烛,但他站得异常笔直,脊梁挺得像一杆不屈的标枪,眼神复杂地凝望着影寒——那里面有深沉的关切,有洞悉一切的理解,有难以言喻的沉重,更有一丝被极力压抑的、名为“不舍”的暗流。
玄诚道人、明心、明镜等几位核心内门弟子,身着整齐的青色道袍,神色肃穆,如同护法般侍立在后。更让影寒兜帽下的瞳孔微微一缩的是,云姝坐在她那辆由轻便灵木打造、包裹着厚实软垫的特制轮椅上,裹着那件蓬松雪白的极品雪狐裘,被道童明石稳稳地推到了人群的最前方。她小小的身体几乎陷在柔软的皮毛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却神情异常清醒坚定的脸。
他们都来了。无声地,默契地,在这破晓的寒意中,等待着为她送行。没有预想中的挽留劝说,没有离别的悲戚哀伤,甚至连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没有。只有一种沉默的、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凝视,一种饱含着理解、尊重与最深切祝福的无声告别。
这份默契的、带着沉重分量的送别,远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挽留更让影寒心头剧震。那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万钧玄冰,激荡起压抑而汹涌的暗流,几乎要冲破那层厚重的冰壳。
“影寒姑娘。”清虚真人缓缓开口,声音平和温润,如同初春融化的第一缕溪流,瞬间穿透了清晨的寂静,流淌在每个人的心间:“前路遥遥,山高水长,归墟之外,天地虽阔,亦多险阻荆棘。此去赵家沟,虽为红尘僻壤,亦是人间烟火地。望持心如明镜,不惹尘埃;守意若寒潭,波澜不惊。善自珍重,方得始终。”
他的话语,没有提及外面的凶险,没有提及教廷的阴影,没有追问归期何期,只有最朴素、最真挚的长辈叮咛,如同为即将踏上险途的孤雁梳理羽毛。言毕,他微微抬手。侍立一旁的玄诚道人立刻上前一步,神色庄重,双手捧过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通体由温润青玉雕琢而成的符匣。匣身线条流畅古朴,不见繁复雕饰,只在表面以极其精妙的刀工刻满了细密而玄奥的云纹,云纹流转间,隐隐形成拱卫之势,守护着匣盖中央一朵含苞待放的青莲浮雕。莲花瓣尖微露,透着一股清净自持、出淤泥而不染的道韵。匣体本身更萦绕着一层极其微弱却坚韧的青色灵光,显然是刻印了强大的守护符文。
“此乃‘千里同心符’的子符。”清虚真人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母符供奉于‘天衍殿’祖师法像之前,受宗门大阵与历代祖师英灵庇佑。此符非为追踪,亦非束缚。若遇危难,或心有所需,无论天涯海角,只需捏碎此玉符,符碎灵光现,天符门上下,纵隔千山万水,亦必倾尽所有,星夜驰援,万死不辞!你虽非我门内弟子,但天符门亦可是你能倚重之地!”他将那方温润的青玉符匣递向影寒,目光如同实质,穿透了兜帽的阴影,直抵影寒内心深处。
影寒看着那方小小的玉匣。青莲含苞,云纹流转,守护灵光温润内敛。它不仅仅是一件法器,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以整个宗门底蕴为背书的承诺与守护。她覆盖着冰铠的手指,在斗篷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传来冰铠特有的坚硬与冰冷触感。她没有拒绝,亦无言以对。
沉默地伸出被深灰色棉布衣袖包裹的手——那衣袖之下,是坚硬冰冷的臂铠,断掉的右臂影寒没有利用异能给接回来,反而是用机械给自己造了一个机械手臂——接着将玉匣稳稳地接了过来。
玉匣入手,并未如想象般冰凉,反而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润暖意,如同初春的阳光,透过冰铠的缝隙,微弱却执着地传递进来,与她周身弥漫的寒意形成奇异的对峙与交融。她将其小心地放入背包最内侧、紧贴心口的一个特制暗袋中,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珍重。玉匣紧贴着冰铠覆盖下的胸膛,那丝暖意似乎也微弱地熨帖了一下那颗冰封的心脏。
“多谢真人。”她的声音透过兜帽传出,依旧干涩平静,如同冰粒摩擦,却多了一丝极淡的、几乎被寒风瞬间吹散的暖意余韵。
李玄风紧接着上前一步。他的步伐因为身体的虚弱而显得有些滞涩,但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定。他并未多言,只是将一个沉甸甸的、用厚实防潮油纸包裹得严丝合缝的方形布包,不容置疑地塞到影寒手中。布包入手颇重,散发着浓郁的、经过时间沉淀的烟火气息。
“山里不比宗门,湿冷得很,路也难走。”李玄风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他骨子里的细致与关切,每一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这里面是五斤上好的后腿腊肉,用老松枝和柏树叶熏足了七七四十九天,盐味重,耐放,顶饿。还有些晒得干透的‘云雾菌’和‘玉笋尖’,炖汤最是驱寒暖身。另外…”他顿了顿,从怀里贴身的口袋中又摸出一个小小的、用红绳仔细系好的黄色棉布包,只有婴儿拳头大小,也塞进影寒握着大包裹的手中,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私密的叮嘱:“…里面是‘百草峰’特制的驱虫避瘴粉,按分量分包好了。还有几张师父亲手绘的‘净衣符’和‘祛湿符’,都是些山里用得上的小玩意儿,省心。”他最后拿出的,是一个更小的、用细密竹筒密封的陶罐,罐口用蜡封得严实,入手温凉:“这是下山采买时,青岚城‘蜜语坊’的野山花蜜,老板说是采自三千米雪线以上的岩蜂巢,一年也就得那么几罐,最是清润滋养。若是…若是觉得嘴里苦了,心口闷了,挖一小勺冲点温水喝,总能…舒服点。”他目光深深地看着那被兜帽阴影笼罩的面容,仿佛能穿透那层布,看到里面深藏的疲惫与苦涩,东西放在影寒手中的轻轻拍了拍她。
这些物品,琐碎、平凡,却带着人间烟火最真实的温度与重量,带着李玄风细致入微到极点的、如同涓涓细流般的关切。影寒握着那沉甸甸、散发着松柏烟熏气息的油纸包,握着那小小的、带着草药清苦味的黄布包,握着那冰凉温润的蜜罐,冰冷的指尖似乎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温度”的存在,一种源自人间、源自羁绊的暖意,正顽强地试图穿透冰铠,熨帖她早已冻僵的感官。
她看着李玄风苍白却温润如玉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份坦然接受命运、并在平凡琐碎中努力经营生活、守护所爱的平静力量,喉咙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艰涩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从紧抿的唇间挤出一个低哑而短促的音节:“嗯。”顿了顿,又补充道,声音依旧平板,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重:“你…也保重。”
这时,一直安静坐在轮椅上的云姝,轻轻伸出了手,纤细却不再冰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拉住了影寒垂在身侧斗篷的下摆,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坚定。
影寒低下头,兜帽的阴影也无法完全遮蔽她投射下来的目光。她冰冷的视线,对上了云姝仰起的、清澈见底的眼眸。那双眼睛里,昨夜看烟花时纯粹的惊叹已然沉淀,初醒时的懵懂脆弱也被一种清晰的、柔和的、如同山涧清泉洗过卵石般的坚定所取代。她的目光不再游移,直直地望着影寒兜帽下的阴影,仿佛要望进她的灵魂深处。
“影寒丫头。”云姝的声音很轻,如同清晨凝结在蛛网上的露珠,脆弱却清晰无比,带着中年妇女特有的柔软质地,却不再有丝毫颤抖:“你要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不是疑问,而是平静的陈述,带着一种洞悉的明了。
影寒沉默地看着她,兜帽的阴影如同一层面纱,将她所有的表情都隔绝在内。
云姝那只拉着斗篷下摆的手并未松开,反而微微用力,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她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纤细却不再冰冷的手指,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容置疑的温暖,轻轻握住了影寒垂在身侧、被深灰色棉布衣袖包裹着的手腕——她并不知道那衣袖之下是坚硬冰冷的臂铠。那温热的、带着生命活力的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穿透了冰铠的阻隔,让影寒的整个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温度灼伤。
“这次我不跟你走了,影寒。”云姝仰着脸,一字一句,清晰而认真地说道,苍白的脸上甚至缓缓绽放出一丝浅浅的、如同晨曦穿透薄雾般的释然笑意:“该见的人,我已经见到了。该做的事…我也做到了,现在你好好的,我的任务也就都完成了……”她顿了顿,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温柔而坚定地转向身旁的李玄风,那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春水般柔和,充满了深深的依赖、无条件的信任,以及一种破土而出的、名为“归属”的光芒:“接下来我想为自己活一回…我想留在这里,留在天符门,留在…李玄风身边。”她的话语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清晨的寂静中激起清晰而悠长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李玄风显然早已知道并接受了她的决定。此刻,他看着云姝,眼神温柔得如同化开的初雪,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视若瑰宝的珍重与守护。
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宽厚而温暖的手掌轻轻覆盖在云姝握着他衣袖的那只手上,动作轻柔却充满了力量,仿佛一个无声的港湾,宣告着最坚实的庇护。两人交叠的手,在微冷的晨光中,构成了一幅温暖而宁静的画面。
“天符门很好。”云姝的目光重新回到影寒脸上,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是说给影寒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坚定着内心的选择:“很安静,像世外桃源。也很安全,有清虚真人,有这么多师兄师姐,我在平山市的下水道待的太久了,很久没呼吸这么美好的空气了……而且在这里,我还能借助天符门的势力寻找幼熙的下落,那小丫头命硬的很,我觉得她肯定还活着的……而且清虚真人也答应了我,我可以尽量联系天道组织成员来到天符门内定居,已躲避光明教廷组织的追杀。”她微微停顿,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流星划过的遗憾:“而且……清虚真人说了,我的腿,只要好好调养,配合汤药和温和的元炁梳理,会慢慢好起来的,知觉会回来的。虽然…虽然可能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看’到那些…危险的轨迹了,我的异能,多半这辈子也就到这里了……”她提到“看”字时,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但很快,那丝遗憾便被更明亮、更纯粹的希望之光取代:“但这样也很好。真的很好。平平淡淡的,不用再时时刻刻担惊受怕,不用再害怕闭上眼睛会看到…那些画面。”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轻松。
她的目光再次恳切地投向影寒兜帽下的阴影,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真挚的祝福与无声的恳求:“影寒丫头,我知道你想找一个真正安静、没有人打扰的地方。赵家沟,我知道的,魅姬死了,你难受,我也理解…很早我就看过了,那是个与世无争的好地方。你也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不用担心我们。”她握紧了影寒覆着棉布衣袖、内里却是冰冷臂铠的手腕,仿佛要将自己掌心的每一分温热、每一份坚定的信念都传递过去:“我和李玄风…我们会在这里好好的。我们会…在一起。”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轻,轻得如同羽毛飘落,却带着千山万水的重量,说这些话的时候,云姝的另外一只手已经轻轻握住了李玄风的手掌。
这不仅是对影寒的告知,更是对李玄风、对这份在血色征途的废墟与绝望中悄然萌生、于天符门的庇护下抽枝发芽的脆弱情愫,最郑重、最无悔的承诺。
她要留下来,接受李玄风的情意,接受这份在患难与共中淬炼出的、平凡却无比珍贵的感情之花,并决心用自己余生的时光去浇灌它、守护它,在这片给予她新生的山门之中,与他共度风雨。
影寒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牢牢地定格在云姝和李玄风双手交握的手上。
那画面,温暖、宁静,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与笃定,与她心中那片冰封万里、死寂无声的荒原形成了最刺眼、也最令人心悸的对比。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陈年烈酒般复杂的情绪——混杂着酸涩、欣慰、释然,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羡慕——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冲垮了她心湖冰层最薄弱的一角,激荡起无声的波澜。
冰冷的面容,在兜帽深沉的阴影下,似乎极其细微地、如同冰面在春日阳光下悄然开裂般,柔和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那动作,缓慢而有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石沉大海般的决然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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