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只道是离别(2/2)

“嗯。好。”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如同深潭之水,却不再是之前的干涩空洞,而是多了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磐石般坚实可靠的意味。她反手,用那只覆盖着棉布衣袖、内里是冰冷臂铠的手,极其轻微却无比坚定地回握了一下云姝温热的手腕。没有言语,但那短暂接触中传递的冰冷触感与回握的力量,已胜过千言万语,包含着无声的承诺、最深切的告别与嘱托:“云姝姐,照顾好自己…和他。”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异常清晰,目光透过兜帽的缝隙,深深地看了李玄风一眼,最后两个字,是说给李玄风听的,李玄风注意到也是微微点头。

“嗯!放心!”云姝用力地点着头,脸上绽放出灿烂而无比安心的笑容,如同阴霾散尽后,在晨露中粲然绽放的第一朵山茶花,纯净而充满生机。

影寒的目光最后缓缓扫过清虚真人平和深邃、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眼眸,扫过玄诚道人等弟子肃然起敬、隐含祝福的神情,最终再次落回李玄风和云姝身上。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山间清冷的、带着归墟寒意的空气,仿佛要将眼前这温暖告别的一幕,连同天符门清晨特有的松竹清气、晨露微凉,一起深深地镌刻进心底最深处那片冰封的荒原,成为唯一的、不灭的印记。

“我走了。”她不再多言,言简意赅,如同掷地有声的冰凌。随即决然地转过身,背对着众人,将斗篷的兜帽拉得更低,几乎完全遮住了脖颈以上的部分,彻底隔绝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她迈开脚步,背着沉重的行囊,踏上山门之外那条被晨雾和露水打湿的、蜿蜒曲折、通往莽莽群山的羊肠小道,一步一步,坚定地、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步伐沉稳而有力,每一步都踏碎了脚下的露珠,踏碎了所有可能的犹豫与回望。

天符门那被阵法灵光笼罩、如同仙境般的轮廓,在身后连绵的山峦和愈发浓重的晨雾中迅速模糊、缩小,最终彻底隐没不见。山门处的灯笼微光,送别的身影,所有的喧嚣与人声,都被彻底抛在了身后,仿佛隔了一个世界。

耳边只剩下山风穿过林梢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呼啸,脚下踩碎枯枝落叶和松动碎石的细微声响,以及自己胸腔内那颗在冰铠覆盖下、沉稳而冰冷跳动的心脏所发出的、规律而单调的搏动声。一种巨大的、如同深海般的孤寂感,伴随着归墟边缘特有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试图将她彻底吞没。

然而,就在她踏上这条荒僻小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刚绕过一处怪石嶙峋的隘口时,旁边一株虬枝盘结、挂满苍苔的古松阴影里,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晃了出来,带着一股鲜活的生命气息,瞬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齐思瞒。他依旧穿着那件略显短小的藏蓝色羽绒服,拉链只拉到胸口,露出里面半旧的黑色高领毛衣。双手插在鼓鼓囊囊的衣兜里,嘴里斜叼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揪来的枯黄草茎,脸上挂着那副惯常的、带着点欠揍痞气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闪烁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丝深藏的忧虑。

“哟,大早上的,赶路也不招呼一声?不够意思啊!”他几步就轻松地追了上来,与影寒并肩而行,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讨论早餐:“赵家沟是吧?听着就是个山高皇帝远、鸟不拉屎…咳,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清净!正合我意!我这把老骨头啊,跟着你们东奔西跑,枪林弹雨里滚了几圈,早就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猫着养老了!顺便嘛。”他侧过头,对着影寒兜帽下的阴影挤了挤眼:“看着你别把自己冻成个冰雕,或者被山里的野猪拱了,也算发挥点余热不是?”

影寒脚步未停,甚至没有侧头看他一眼,只是斗篷下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冰屑摩擦的冷哼。她的声音透过厚实的兜帽传出,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跟着我,只会更危险。教廷的狗鼻子,灵得很。虽然你是我具临异能创造出来的,但也不是离开了我不能活了,思瞒哥……还是别跟着我了吧。”

“切!”齐思瞒嗤笑一声,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枯草茎在他嘴角一翘一翘:“影寒同学,你是不是选择性失忆了?论起被那群披着白袍的疯狗满世界追着咬的经验值,我可是你的前辈!”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发出结实的砰砰声:“再说了…”

齐思瞒收敛了嬉笑,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凝重:“苏幼熙…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玄风那小子,现在就是个风吹就倒的药罐子,还得拖着云姝那个残废…算来算去,就剩咱俩这还能蹦跶能打的‘老弱病残’组合了。你一个人钻这深山老林子?开什么玩笑!万一教廷那群疯狗的鼻子真那么灵,循着味儿摸过来了怎么办?谁给你殿后挡刀?谁给你放哨望风?谁给你…生火做饭解闷儿?”他掰着手指数着,理由听起来荒谬不经,却透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固执和深沉的守护之意。

“别想甩掉我啊!”齐思瞒不由分说地加快了脚步,抢到了影寒前面一点,摆出一副“这路老子熟”的领路架势,羽绒服的下摆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着:“我这把老骨头虽然比不上当年,但给你当个移动预警雷达、打打下手、顺便在你冻僵了的时候生堆火烤烤腊肉还是绰绰有余的!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赵家沟养老院,咱俩包圆了!我是院长,你是…嗯,首席护法!”他自说自话地安排着,语气斩钉截铁。

影寒沉默着,没有再出言反对或驱赶。齐思瞒的存在,他那活生生的、带着体温的聒噪气息,像一道无形的、带着温度的屏障,暂时驱散了独行路上那蚀骨的孤寂与沉重的压抑。

她知道他说的“危险”是赤裸裸的现实,更深谙他死皮赖脸跟随背后那份沉甸甸的、如同兄长般的守护之情。这份在血与火中淬炼出的情谊,在经历了太多的失去之后,她冰冷的心壁,已无法再像从前那样轻易地将其拒之门外。默许,已是她此刻能给予的最大回应。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愈发崎岖狭窄的山路上。山路如同巨蟒般在陡峭的山脊和幽深的谷地间蜿蜒攀升。林木越来越密,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取代了山门附近的修竹青松。巨大的古木根系虬结如龙,裸露在地表,覆盖着厚厚的、湿滑的深绿色苔藓。粗壮的藤蔓如同巨蟒般缠绕着树干,垂落下来,形成一道道天然的帘幕。只有零星的光斑,如同破碎的金箔,顽强地穿透层层叠叠的浓密树冠,在铺满厚厚腐殖土和落叶、散发着浓郁泥土与朽木气息的地面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原始森林特有的、潮湿、阴冷、富含负氧离子的气息,混合着某种菌类的淡淡腥甜。偶尔能听到几声不知名鸟雀在极高处发出的、清脆而空灵的鸣叫,更反衬出林间的幽深与死寂。

齐思瞒不再刻意聒噪,他活生生的身体带来的警觉远超灵体状态。他时而停下脚步,侧耳凝神倾听风穿过不同树梢的细微差别,时而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泥土仔细观察其湿度和成分,或者拨开厚厚的落叶层,查看是否有野兽新鲜的足迹或粪便。

他的鼻子也异常灵敏,能捕捉到风中夹杂的、若有若无的野兽腥臊气、远处溪流特有的湿润水汽、甚至腐烂落叶下某种可食用菌类的微弱香气。

这份属于活人的、鲜活的、融入本能的警觉与生存经验,如同一根无形的探针,为影寒分担着探查前路的重担,让她紧绷如弓弦的神经,得以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中,获得一丝极其珍贵的松弛间隙。

日头在密不透风的林冠之上悄然滑过中天,又无可挽回地向西偏斜。林间的光线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缓缓抽走,迅速变得昏暗、阴沉,最终化为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参天古木的巨大黑影在暮色中张牙舞爪,仿佛蛰伏的巨兽。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浸透衣衫,直刺骨髓。

终于,在一处背靠陡峭岩壁、前方有潺潺溪水流过的相对平坦的岩石凹地前,影寒停下了脚步。这里三面环石,形成天然的屏障,仅余一面朝向溪流,视野相对开阔,易守难攻。

“就这吧。”她的声音在昏暗的暮色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得令!”齐思瞒应了一声,立刻行动起来,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他麻利地放下背包,抽出腰间的军用匕首,动作迅捷地清理着凹地中央的碎石和湿滑的苔藓,开辟出一块足够两人栖身的干燥地面。

接着,他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户,身影消失在旁边的密林中,很快便抱回一大捆干燥的枯枝——有手臂粗的朽木,也有细小的引火柴。他蹲下身,从羽绒服内袋里摸出一个扁平的、边角有些磕碰痕迹的暗绿色军用火绒盒,又掏出一小片薄薄的、边缘刻着细密引火符文的暗红色灵木片,显然是李玄风细心准备的野外生存套装的一部分。

“来来来,影寒同学,野外生存实践课第一节:生火!”他一边用灵木片锋利的边缘在特制的火绒上快速刮擦,一边嘴里又开始絮叨,仿佛这样能驱散黑夜的压迫感:“火!生命之光!文明之源!在野外,它就是爹!是娘!是救命稻草!没它,晚上冻成冰雕展览品不说,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哦对,你有冰铠,自带冰箱效果,不怕冻…那烤肉总得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他絮叨着,手下动作却丝毫不慢。

嗤啦!嗤啦!

细碎的火星随着他快速的刮擦不断溅落在蓬松的特制火绒上。火星如同顽强的种子,迅速在绒丝间蔓延开来,化作一小簇跳跃的、橘黄色的火苗,散发着微弱却温暖的光芒。齐思瞒小心地拢着这簇珍贵的火种,将其转移到早已准备好的、由细碎枯叶和细小枯枝堆成的引火巢中,又凑近,鼓起腮帮子,极其轻柔、如同呵护婴儿般吹了几口气。

呼…呼…

火苗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引火物,发出欢快的噼啪声,迅速壮大、蔓延,贪婪地吞噬着上方堆叠的枯枝。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升腾着,驱散了岩石凹地中的浓重黑暗与刺骨湿冷,带来一片温暖而跳动的光明。火光映照着齐思瞒专注而带着一丝成就感的侧脸,也映亮了周围嶙峋的岩石和古老的树干。

跳跃的火光同样在影寒深潭般的眸子里投下两点摇曳不定的光斑,如同试图在冰封湖面上点燃的微弱烛火。她沉默地坐在一块冰冷的、被篝火烘烤得渐渐有了些暖意的岩石上,背靠着油布包裹的古剑,看着齐思瞒忙前忙后。

只见他手脚麻利地从背包里翻出李玄风给的那个沉甸甸的油纸包,打开层层包裹,露出里面色泽深红、纹理清晰、散发着浓郁松柏烟熏香气的腊肉块。他抽出匕首,动作娴熟地将腊肉切成厚片,又用几根削尖的树枝串好。接着拿出晒得干瘪却依旧散发着独特香气的“云雾菌”和“玉笋尖”,丢进盛满清冽溪水的小行军锅里,架在了篝火边缘的石块上。

很快,腊肉在火焰的炙烤下发出诱人的滋滋声,油脂滴落火中,腾起带着浓烈肉香的青烟。锅里的菌干和笋尖在滚水中渐渐舒展,释放出混合着山野气息的鲜美味道,与腊肉的咸香交织在一起,在这寂静寒冷的深山黑夜里,形成一种无比诱人、无比温暖的烟火气息。

食物的香气霸道地钻入鼻腔,篝火的暖意透过冰铠的缝隙,带来一丝微弱却持续的、几乎被遗忘的熨帖感。还有齐思瞒那喋喋不休、充满了生活琐碎气息的唠叨…这一切,如同无数根坚韧而温暖的丝线,将她从归墟般死寂的内心世界,一点点、顽强地拉回了这充满烟火气的、鲜活的现实。冰封的心湖,在火光的持续烘烤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痕在悄然蔓延,最表层的冰晶,正无声地消融着。

影寒默默地接过齐思瞒递来的、串着烤得边缘焦脆、中心油润的腊肉块的树枝。覆盖着棉布衣袖的手,稳稳地拿着。

她撕下一小条带着焦边的腊肉,放入口中,慢慢地、近乎机械地咀嚼着。咸香韧实的口感在齿间蔓延,浓郁的烟熏味混合着油脂的丰腴,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种久违的、真实的、属于活着的踏实感。胃里也似乎被这温暖的食物唤醒,发出轻微的蠕动。

“怎么样?李玄风给的这腊肉熏得够地道吧?”齐思瞒自己也拿着一串,毫无形象地大口嚼着,油脂沾满了嘴角,火光映亮了他满足的眉眼:“松柏香透进去了,盐头也足,肥瘦正好,越嚼越香!就是有点费牙口…不过对你来说,小意思!”他含糊不清地评价着,又灌了一口竹筒里的凉水。

影寒没有回答,只是又撕下一条肉,动作依旧缓慢,却比之前多了一份专注,仿佛在细细品味这人间烟火的味道。篝火的噼啪声,溪流永不停歇的潺潺声,还有齐思瞒满足的咀嚼和吞咽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深山寒夜里唯一的、带着温度与生命力的乐章。

她抬起眼,透过跳跃的、不断变幻形状的火焰,望向林间那片被火光映照得影影绰绰、更显深邃幽暗的未知黑暗。赵家沟,那个在地图上只留下一个模糊红点的深山村落,如同一个遥远的谜团,隐藏在更南方的、被称为“瘴疠之地”的群山褶皱深处。

前路漫漫,凶险莫测。但至少在此刻,在这堆顽强燃烧的篝火旁,在这份带着体温、带着食物香气、带着聒噪却无比真实的陪伴中,那冰冷的决绝之下,似乎悄然滋生出了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也绝不会承认的…名为“羁绊”的暖意。

这暖意如同火堆中尚未熄灭的余烬,微弱,却顽固地存在着,为这孤寂的远行,点亮了一豆心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