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复读岁月霜刃砺,未寄心笺待凤凰(2/2)

父母日渐增多的白发、亲戚无意间流露出的忧虑、落榜后那如同巨石压在胸口的压抑感,还有心底那个名字所带来的最温柔的鞭策——这一切,都化作了决绝的背景音。

学校的熄灯铃是残酷的,十点半准时拉闸。但宿舍楼的每个窗口,总能在黑暗中透出一小片手电筒的光晕,窗户被厚布帘或者旧报纸挡住,像一个个地下堡垒。宿管查夜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又消失后,陈武桢就会悄悄打开那个小小的台灯,或者钻进被窝里亮起手电。白天的课程、晚自习的作业只是基础,他需要在深夜这寂静无人的时刻,去攻坚克难,去一点一点啃噬他和梦想之间的巨大鸿沟。书桌一角,摞着厚厚一叠写完的草稿纸和翻得起毛边的错题本,那是他战斗的勋章,也是他通往六月的阶梯。

为了父母浑浊却带着光的眼神,为了自己不甘被命运踩在脚下的灵魂,更为了那个或许也在某个窗口下埋头苦读、同样期许着未来的身影——陈武桢知道,他没有退路。他将自己囚禁在这方寸课桌之间,隔绝了朋友的信息(复读生的社交圈天然狭窄),隔绝了家乡的烟火气,也隔绝了那个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的信箱。他用疯狂的刷题、背诵、钻研,筑起了一道看似冰冷隔绝却蕴含着火热信念的高墙。所有的杂念,都被这道墙粗暴地推开,只有“高考”两个字,如同血色的符咒,烙印在他每一个清醒的瞬息。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那是通往未来战场的号角,也是献给他未曾诉说的思念最深沉的誓言。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让陈武桢的身体和心灵都深刻地烙印上顺从县一中的节奏。这所坐落在老城区、围墙爬着绿苔、硬件设施远逊于昔日齐阳建筑学院附中的学校,却以一种近乎蛮横的专注力和钢铁般的纪律,重塑了他的生活和希望。

每当他从拥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般的宿舍里挣扎着坐起时——十几个男生挤在铺位相连的通铺上,翻身都是一场小小的博弈,空气里永远混杂着汗味、鞋袜味和昨夜未散尽的风油精气味——他脑海中会下意识地闪过齐阳附中宿舍的画面:宽敞的八人间,每人都有独立的储物柜,整洁明亮,最重要的是,每个房间都有一部电话。那时他如果想和家里或者……给柳晴雯打个电话,只需走几步路,按下几个熟悉的数字。而现在,唯一能和外界通话的方式是走出校门,穿过两个路口去那家兼卖炒粉的小卖部,排队,挤在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油锅焦糊气味的狭小空间里,握着那部油腻腻的公用电话,每一秒都像在掐表。

起初,这种巨大的落差让他极其不适。拥挤带来的烦躁,电话的遥远与不便,都让他倍感压抑。食堂更是战地。巨大的空间永远人声鼎沸,窗口前排着永远望不到头的队伍。轮到他时,常常只能抓到几个尚有温度的馒头包子,或者盛到一碗表面已经开始结膜的白粥。打饭窗口旁的墙壁上,用鲜红的油漆刷着醒目的标语:“争分夺秒!”“时间就是分数!”这标语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推着所有人疾步快行。

陈武桢很快就学会了“站着吃饭”的生存技能。找到一个墙角、一根柱子,或者干脆就在餐桌之间迅速解决。滚烫的粥顾不上晾凉,吹两下就大口吸溜;包子三两口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也得强行咽下;咸菜囫囵嚼两下。他甚至没时间细细品出早餐究竟是什么味道,舌头记录的只有吞咽的速度和肠胃短暂被填满的信号。十分钟?那太奢侈了。从排队到吃完、冲洗餐盘、离开食堂,整个流程仿佛在进行一场精确到秒的军事行动。

走出食堂,校园小径的景象同样让他最初愕然,继而震撼。清晨微光中,或是晚自习前的暮色里,学生们行色匆匆,与齐阳附中午休时三五成群嬉笑打闹、放学后奔向球场的情形截然不同。这里,几乎每个人的脚步都在移动,而目光,都低垂在手中的小册子、书页、或是密密麻麻的单词卡上。嘴唇无声地翕动,默诵着古文、公式、单词、政治要点。偶尔有人低声交谈,内容也离不开某某模拟卷的难度、某道题的解法。嬉戏打闹?那是这片沉默而汹涌的备考洪流中罕见的杂质。每个人都像一枚孤独但方向一致的子弹,呼啸着射向同一个标靶。

最初的不适,在这种极致的氛围中被迅速同化、溶解,继而转化为一种深刻的理解甚至是欣赏。陈武桢渐渐明白了,这所学校的所有“不近人情”——简陋拥挤的住宿、苛刻的饮食时间、隔绝的通讯、近乎刻板的纪律、路上无声的“移动书海”——都是为了在有限的时间里,倾尽一切资源来“提分”,创造高考的奇迹。这里没有舒适的软垫,有的只是冰冷的铁砧和沉重的锤头,要将他们这些曾经失落的矿石,重新锻造成型。

更让他心潮澎湃的,是这里的老师。

在齐阳附中,老师更像是按部就班的职员,上完课夹着课本就走,答疑有固定的时间。而在这里,老师的身影无处不在,仿佛以校为家。班主任老宋,那个身材微胖、常年一件皱巴巴夹克、镜片厚得跟酒瓶底似的中年男人,会在晚自习悄无声息地踱进教室,在某个皱着眉头卡壳的学生桌前一站就是半小时。他的备课笔记本永远摊开在讲台上,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批注,红笔蓝笔交织,像作战地图。数学老师是个瘦削的中年人,声音沙哑但充满穿透力,他会在讲完一道经典难题后,眼睛扫视全班,看到陈武桢眉头紧锁,就径直走过来,拿过他的草稿纸:“这里,辅助线不是这么做的,看这……”他的指关节因常年拿粉笔而变形,按在纸上的力度却让人觉得可靠。

他们脸上常带着熬夜批改试卷残留的疲惫,嗓音里可能拖着感冒未愈的沙哑,但站在讲台上,目光里永远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热情——要让学生懂,要让他们考高分!那份敬业,那份责任心,甚至那份因着急学生进度而偶尔爆发的严厉,都带着一种滚烫的温度,让陈武桢切实地感受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挣扎,有一群人正在用尽全力托举着他们向上攀爬!

在这种无声的、只有书页翻动声和笔尖沙沙响的环境中,陈武桢发现自己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下沉、沉浸。没有多余的社交消耗,没有外界的干扰(甚至连干扰的可能性都被那堵高墙和校门隔断),所有的心力都被精准地导向一个方向:高考。同桌的沉默、前排同学背上汗水浸湿的校服轮廓、后排不间断的演算声、老师不厌其烦的讲解……这些都构成了一种巨大的、名为“努力”的集体磁场。置身其中,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个体的迷茫和孤独被这洪流裹挟、同化,汇入其中反而变得更有力量。

当他看到年级红榜上前几名的名字和他们令人咋舌的分数时,不再仅仅是羡慕或嫉妒,而是清晰地看到了一条路径——一种可能性!原来那些巍峨如山峰的“重点线”、“名牌大学”,并非遥不可及的幻影。在这里,在顺从县一中这个看似破旧却凝聚着可怕专注力的熔炉里,那些名字、那些分数,就是一步步被锻造出来的!这让他看到了“未来”的模样——不再是模糊的憧憬,而是可以通过无数个十分钟的站立进食、无数页演算的纸张、无数个熄灯后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看书的夜晚而触手可及的具象目标!

硬件上的差距(齐阳附中的塑胶跑道、崭新的机房、宽敞带空调的阅览室)在精神力量的巨大洪流面前,渐渐褪去了色彩。宿舍是拥挤的,但比拥挤更强烈的,是上下铺兄弟凌晨两点还在被窝里亮着手电筒看书,那透过布帘缝隙泄露的一点点光晕所传递的决心;伙食是简陋的,但比简陋更深刻的,是食堂里所有人都专注而快速地吞下食物,只为赢得那宝贵的几分钟学习时间所带来的紧迫感和效率感;打电话是要跑出校门的,但这距离带来的不便,反而成为一种戒律,帮助他隔绝了可能动摇内心的外界声音,尤其是那让他魂牵梦萦、却必须暂时封存的牵念。

陈武桢开始喜欢上这里。不是喜欢这里的拥挤和辛苦,而是喜欢这里的纯粹——一种将所有资源、所有能量都拧成一股绳、对准高考这个唯一目标的纯粹。他喜欢这里那种近乎笨拙却无比执着的师生“死磕”精神。他明白了,这里硬件条件的“差”,恰恰是为了在更重要的地方(时间和心力的投入度、精神能量的聚焦)做到极致。在这种沉默却雷霆万钧的学习氛围里,在那群不知疲倦的老师的引领下,陈武桢觉得自己像个迷途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片可以让他拼尽全力、并且相信付出必有回报的战场。这个虽然简陋却“一切围着高考转”的环境,不仅没压垮他,反而让他看清了通往心中那座闪耀灯塔(柳晴雯、金榜题名、美好未来)最现实的那条布满荆棘却坚实的路。他深吸了一口教室里混杂着粉笔灰、汗渍和墨水的独特气息,眼神愈发沉静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