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霜场吞尽少年声, 冤结喉底月凝冰(1/2)
秋末的风越发尖利起来,割过县一中冻硬的泥土操场,光秃秃的杨树枝丫在傍晚铅灰色的天幕里摇动如招魂。陈武桢穿着薄棉袄在寒风中紧了紧领口,走向宿舍楼走廊南侧尽头那扇公用木门。门一开,混杂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汗味、残留的食物气、冬日特有的尘霾霉气,如同一种具体的生存重压,无声地贴上口鼻。门内两间陋室挤下的,是十几位各自陌生却被迫聚在一起睡眠的同学。他与杨慕山被安插在里间靠门的下床位置,杨慕山则选了上铺——为的是每日起床能快些。
“总算清静些了。”陈武桢常常这样自我宽慰。走廊北头那间宿舍人多,一到半夜鼾声就四起。如今南侧虽杂居更甚,倒也因陌生而少了无谓的攀谈。舍友们多数素昧平生,仅仅在深夜里裹着寒气推门进来,或在凌晨睡眼惺忪地出门时互望一眼,彼此的名字更是无人关心。在高三复读这个战场上,宿舍只是暂时安放疲惫躯壳的驿舍罢了。
唯一熟悉的面孔只有上铺的杨慕山,两人曾是建院附中的同学,又一起来这里复读,所以,关系走的近。清晨的冷清楼道里,时常只见他俩一前一后走在磨得光滑的水泥路上,同去食堂、同进教室,晚自习的铃声响过许久,两人又并肩踏着被教学楼灯光拉长的影子回到这暂时栖息之所。陈武桢并非不知杨慕山背后有靠山——他曾撞见杨慕山那位在县委任职的舅舅特地来找班主任宋老师“关照”。宋老师此后对杨慕山的特别垂青与有意无意的庇护,便如一颗在陈武桢心底悄然滋生的铁砂,沉滞冰冷,每每遇见都微微发硌。
那个冬晨异常寒冷,起床号响后不久,里外间已空了。陈武桢正束着袄子的扣绊,余光瞥见靠里的上铺还有一个身影在收拾被褥。眼神无意间擦过,那陌生的面孔似乎也正打量他。匆匆错开视线,陈武桢拉开门,清冽干燥的寒气立刻将他裹挟而去。身后,那陌生舍友也很快随行而出。在公用水池处稍作盥洗,杨慕山突然皱眉:“哎呀,我纸没带,等等我!”说罢便快步折返向宿舍。
陈武桢原地站定等他,寒风吹拂着脸颊,薄棉袄抵不住深冬寒意,脚下的薄冰在晨风中泛着清冷的光。一分钟、两分钟…宿舍门迟迟不开。“杨慕山!磨蹭啥呢!”陈武桢终于忍不住,隔着木门朝着里面大喊了一声。又熬过了仿佛格外绵长的一段时光,杨慕山才推门而出,揉着鼻子嘟囔:“啥纸都找不到了……”两人随后小跑着冲向教学楼,这事如投入深湖的石子,尚未漾起涟漪便归于平淡。
直到下午第一节课下课,那短暂的自由被彻底撕裂。隔壁班的郭奉朝,那位他还算熟络的初中同学,竟叫住他:“陈武桢,有人找你说点事。”
他走出门,走廊拐角,早晨那位收拾被褥的陌生舍友已在冷风中等候。深冬的寒风卷着尘沙穿廊而过,刮得人脸生疼。对方直直看来,眼神锐利得像带钩子:“我枕头底下放的钱没了,”话里淬着火气,“就你最后一个走,你还特意回头看我一眼——你是不是拿了?”
寒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猛然扎进胸口。陈武桢甚至感觉喉咙被无形的手扼住,血液全涌上了额头:“我没拿!谁看见你钱了?”
“就你在!我走时你在里头,别人都跑空了!”对方步步紧逼,语气斩钉截铁。廊外风在呼啸,吹拂起几片枯叶刮过水泥地。陈武桢只看到对方嘴唇开合,血往头上撞得自己耳鼓嗡嗡作响,胸膛剧烈起伏着:“放屁!我压根不知道你那点破钱!”
就在愤怒几乎撕裂理智之际,他猛地想起早晨那个被遗忘的细节:“等等!杨慕山!他中间回去拿过纸!”陈武桢如同抓住一线生机,转身冲进自己的教室,不由分说将杨慕山拽了出来。对着两张对峙的脸,陈武桢急切地看着杨慕山:“你告诉他,我出来之后是不是就和你一起走了?我根本就没有返回宿舍!”
杨慕山夹在两人中间,眼神左右飘忽,声音粘滞含混:“啊…是的,我们就走了。”但关于“丢钱”和“时间”,他却始终吞吞吐吐,绝不肯明说一句“陈武桢没机会拿”或者“那时宿舍肯定还有人”。
“我们俩几乎同时出来的,然后我就没在回去!”陈武桢逼近一步追问那个丢钱的舍友。
杨慕山的脸孔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在陈武桢紧迫的目光里,却没有跟着陈武桢的节奏说出肯定的答复,而是目光躲避。
“丁零零——”上课铃声骤然响起,解咒一般击碎了这场凝固的对峙。人群开始如潮水般向教室涌去。杨慕山急忙转身,背影带着仓皇的解脱感。那丢钱的舍友也狠狠剜了陈武桢最后一眼,在铃声的催促下消失了。空荡荡的走廊上,只余陈武桢一个人站在冰冷的穿堂风中,身体里像被冻住了一条湍急却又僵硬的河。
随后是两节漫长的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的粉笔画着坐标系和曲线,它们扭曲纠缠,最终在陈武桢的眼前幻化成宿舍门后那神秘未知的几秒钟——杨慕山钻进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门扉在眼前闭合的那个瞬间,后面涌动的寂静简直像蛰伏的兽。他一遍遍回忆每一个碎片:自己离开时确实瞥见了床上那人残留的身影,走廊上杨慕山突然要求折返,那扇门在自己催促时才延迟开启……杨慕山进去的时间,足够捡起那些散落的零钱吗?还是真的只是翻找该死的纸巾?一丝细冷的怀疑如同地隙里渗出的阴风,钻进陈武桢的心房。宿舍平时是不落锁的,任何人都可能进入,谁又能完全洗清嫌疑?
然而,“窃贼”这滚烫的烙印灼烧着他的自尊。午后两节课如同隔着磨砂玻璃进行,老师的声音模糊而遥远。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视线——是同学们听到了走廊里的风波?还是自己过于敏感而产生的幻觉?每一次书本轻微的移动声,每一个后排低低的咳嗽,都如同无形的针轻轻刺扎着神经末梢。
这个下午每一分钟都是煎熬。他的笔尖在练习册上游移不定,最终只留下几行潦草失神的鬼画符。铃声再度敲过黄昏的放学钟点,他终于抓住了郭奉朝。“小朝,”陈武桢在楼梯口拦住他,声音疲惫沙哑,但仍尽力稳住,甚至挤出了一点“轻松”的姿态,“那点破事,帮个忙牵个线……算我承你情。”
郭奉朝倒爽快,一拍胸脯:“放心!”那利落劲竟让陈武桢眼眶没来由地酸了酸。
晚自习前的校园,天色完全暗沉下来,寒风凛冽。陈武桢站在教室楼前的空地上,这一次是他等候着对手被引出来。郭奉朝果然把对方叫了出来,低声附耳说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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