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2/2)

宝玉轻轻走到跟前,摘下金钏儿耳上的坠子,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抿嘴一笑,摆手让他出去,又合上眼。宝玉见她这般模样,心里恋恋不舍,悄悄探头瞧了瞧王夫人合着眼,便从荷包里掏出香雪润津丹,往金钏儿口里一送。金钏儿并不睁眼,噙了下去。宝玉拉着她的手,悄声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 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 金钏儿睁开眼,推了他一把,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话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找环哥儿和彩云去。” 宝玉笑道:“凭他们怎么去,我只守着你。”

话音刚落,王夫人翻身坐起,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骂道:“下作东西,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 宝玉见王夫人醒了,吓得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金钏儿半边脸火辣辣的,一声不敢言语。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伺候。王夫人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 金钏儿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

王夫人素来宽仁慈厚,从未打过丫头,今见金钏儿行此之事,正是平生最恨的,气忿不过才打了一下。任凭金钏儿苦求,也不肯收留,终究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媳妇来领了下去。金钏儿含羞忍辱地出去,暂且不表。

且说宝玉见王夫人醒来,自己没趣,忙进了大观园。只见赤日当空,树阴满地,满耳蝉鸣,静无人语。刚到蔷薇花架下,就听有哽噎之声。宝玉心中疑惑,站住细听,果然架下有人。五月里蔷薇花叶茂盛,宝玉悄悄隔着篱笆洞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边悄悄流泪。

宝玉心想:“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似的来葬花?” 又自叹道:“若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不但不新奇,反倒可厌。” 想毕就要叫那女子,话未出口,再看时,这女孩子面生,不是府里的侍儿,倒像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之一,却辨不出是生旦净丑哪个角色。宝玉忙把舌头一伸,掩住口,心想:“幸而不曾造次。前两次都因莽撞惹得颦儿生气、宝儿多心,如今再得罪他们,越发没意思了。” 一面想一面又恨认不出是谁,再留神细看,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竟有几分林黛玉的模样。宝玉早已不忍离去,只管痴看。

只见她用金簪划地,并非掘土埋花,竟是在画字。宝玉用眼跟着簪子起落,一笔一画地数,一共十八笔,自己在手心里按着规矩写了,猜是个 “蔷” 字。宝玉想:“必定是她要作诗填词,见了这花有所感触,偶成两句怕忘了,在地下画着推敲。” 一面想一面看,只见那女孩子画完一个 “蔷” 字又画一个,已经画了几千个,兀自痴了一般。外面的宝玉也看痴了,眼珠跟着簪子转,心口发紧:“这女孩子定有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般模样。看她身子单薄,心里不知怎么熬煎,可恨我不能替她分些过来。”

伏天里阴晴不定,片云就能致雨。忽一阵凉风过,唰唰落下一阵雨来。宝玉见那女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登时湿了,心口一急,忍不住说道:“不用写了,下大雨了,身上都湿了。” 那女孩子唬了一跳,抬头见花外有人提醒,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只露着半边脸,她只当是个丫头,笑道:“多谢姐姐提醒。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

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他 “嗳哟” 一声,才觉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湿透了,说了声 “不好”,一气跑回怡红院,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原来明日是端阳节,文官等十二个女子放了学,进园顽耍。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大雨阻住。众人把沟堵了,院内积了水,捉了绿头鸭、花鸂鶒、彩鸳鸯,缝了翅膀在院内顽耍,关了院门,袭人等人都在游廊上嘻笑。

宝玉见门关着,伸手扣门,里面只顾笑,没人听见。叫了半日,拍得门山响,里面才听见。袭人笑道:“谁这会子叫门,没人开。” 宝玉道:“是我。” 麝月道:“听着像宝姑娘的声音。” 晴雯道:“胡说!宝姑娘这会子来做什么。” 袭人道:“我隔着门缝瞧瞧,可开就开,不可开就让他淋着。” 说着顺着游廊到门前,往外一瞧,见宝玉淋得像落汤鸡,又是着急又是好笑,忙开了门,笑的弯着腰拍手:“这么大雨地里跑什么?谁知道爷回来了。”

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本想把开门的踢几脚,开门后也不细看,只当是小丫头,抬腿就踢在肋上。袭人 “嗳哟” 一声,疼得皱眉。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就越发不怕,拿我取笑!” 说着一低头,见袭人眼圈发红,才知踢错了,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踢在哪里了?”

袭人素来没受过这种委屈,今儿被宝玉生气踢了一下,又当着众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料着宝玉未必是安心的,只得忍着疼道:“没踢着,还不换衣裳去。” 宝玉一面进房解衣一面笑道:“我长这么大,今日是头一遭生气打人,偏就遇见了你!” 袭人一面忍痛换衣裳一面笑道:“我是起头儿的人,不论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该从我起。只是别说打了我,明儿顺了手也打起别人来。” 宝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的。” 袭人道:“谁说你是安心了!素日开门关门都是小丫头们的事,她们憨皮惯了,早叫人恨得牙痒痒,也没个怕惧。你当是她们,踢一下唬唬也好。刚是我淘气,不肯开门的。”

说着雨已住了,宝官、玉官也走了。袭人只觉肋下疼得心里发慌,晚饭也没好生吃。晚间洗澡脱衣,见肋上青了碗大一块,自己唬了一跳,又不好声张。睡下后,梦中疼得忍不住 “嗳哟” 出声。宝玉虽说不是安心踢她,见袭人懒懒的,也睡不安稳,夜间听见 “嗳哟”,便知踢重了,悄悄下床秉灯来照。刚到床前,见袭人嗽了两声,吐出一口痰,“嗳哟” 一声睁开眼,见是宝玉,唬了一跳:“作什么?” 宝玉道:“你梦里‘嗳哟’,必定踢重了,我瞧瞧。” 袭人道:“我头上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你照照地下罢。” 宝玉持灯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上,顿时心慌手抖,心凉了半截。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