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1/2)

袭人望着地上的一口鲜血,心口一沉,像坠了块冰,半截身子都凉透了。往日常听人说 “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这话像针似的扎进心里,素日里争荣夸耀的心思瞬间灰飞烟灭,眼眶发热,泪珠滚落在衣襟上。宝玉见她哭了,鼻尖发酸,胸口发紧,连忙问道:“你心里觉得怎么样?” 袭人强撑着笑意,指尖攥着帕子:“好好的,能怎么样呢!”

宝玉当下就要叫人烫黄酒、取山羊血黎洞丸,袭人连忙拉住他的手,掌心带着微凉:“你这一闹不打紧,惊动了多少人,倒要抱怨我轻狂。本来没人知道,这么一闹人人皆知,你我都不好看。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太医,弄点药吃吃就好,人不知鬼不觉的多好?” 宝玉听着有理,只得作罢,转身斟了杯茶,给袭人漱了口。袭人知道宝玉心不安稳,不让他伺候他必不依,还怕惊动旁人,便任由他在榻边照料。一交五更,宝玉顾不上梳洗,披衣起身,亲自去叫王济仁,细细问了诊治之法。王济仁说是伤损,说了丸药名字和敷服之法,宝玉记牢了回园依方调治,这暂且不表。

这日正是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处处透着节令的热闹。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宝玉见宝钗神色淡淡的,不与他搭话,自知是昨日 “体丰怯热” 的话惹了她不快。王夫人见宝玉没精打采,只当是金钏儿的事让他心虚,越发不搭理他。林黛玉见宝玉懒懒的,便以为他是得罪了宝钗心里不自在,自己也跟着提不起精神,眉眼间带着倦意。凤姐昨晚已听王夫人说了宝玉和金钏的事,知道王夫人心情不佳,自己也不敢说笑,顺着王夫人的气色行事,脸上也淡淡的。贾迎春姊妹见众人都无兴致,也觉得索然无味。因此,这席酒大家坐了片刻便散了。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她常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散时难免冷清,一冷清便生伤感,倒不如不聚的好。就像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添人惆怅,倒不如不开。” 所以旁人以为喜的事,她反觉悲。宝玉却恰恰相反,只愿常聚不散,怕散了添悲;花儿只愿常开不谢,怕谢了没趣。可终究筵散花谢是常态,纵有万种悲伤,也无可奈何。今日这席酒不欢而散,林黛玉倒不觉得什么,宝玉却心里闷闷的,回至房中长吁短叹。

偏生晴雯上来给宝玉换衣服,手一滑,扇子失手打落在地,扇股子摔折了。宝玉叹了口气,眉头皱起:“蠢才,蠢才!将来怎么得了?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也这么顾前不顾后?” 晴雯本就心气高,听了这话,嘴角一撇,眉峰倒竖,冷笑道:“二爷近来气性越来越大,动不动就给人脸色看。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高兴,不过是跌了把扇子,多大点事?先前那么些玻璃缸、玛瑙碗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你这般动气,怎么这会儿一把扇子就值得你这样?何苦来!要是嫌我们伺候得不好,就打发我们走,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岂不好?”

宝玉听了这话,气得浑身发颤,胸口起伏:“你不用忙,将来总有散的日子!”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动静,连忙赶过来拉住宝玉,劝道:“好好的,又怎么了?正应了我说的‘我一时不在,就出事’。” 晴雯冷笑一声,语气带刺:“姐姐既然会劝,就该早来,也省得爷生气。自古以来,就你一个人伏侍爷,我们原没伺候过。就因为你伺候得好,昨日才挨了窝心脚,我们这些不会伺候的,明儿还不知是什么罪过呢!”

袭人听了,又恼又愧,脸颊涨得通红,耳根发热,正要辩解,见宝玉已经气黄了脸,只得忍了性子,推了推晴雯:“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 晴雯听她满口 “我们”,自然是把自己和宝玉算在一处,心里添了酸意,冷笑几声:“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哪里就称得起‘我们’了?明公正道,你连个姑娘名分还没挣到,也不过和我一样是丫头,怎么就称上‘我们’了!” 袭人羞得脸紫胀,这才发觉自己话说错了。宝玉一旁气道:“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她!” 袭人忙拉住宝玉的手:“她一个糊涂人,你和她分辩什么?况且你素日最有担待,比这大的事都过去了,今儿怎么这般较真?”

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不配和你说话!” 袭人叹道:“姑娘到底是和我拌嘴,还是和二爷拌嘴?要是恼我,只管冲我说,犯不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也不该闹得人尽皆知。我进来不过是想劝和,大家保重,姑娘倒寻我的晦气。既不象恼我,又不象恼二爷,夹枪带棒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多说了,让你说去。” 说着便往外走。宝玉对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

晴雯听了,眼泪唰地掉了下来,声音发颤:“为什么要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也不能够!” 宝玉道:“我何曾经受过这种吵闹?一定是你想出去了。不如回了太太,打发你去吧。” 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袭人忙回身拦住,笑道:“往哪里去?” 宝玉道:“回太太去。” 袭人笑道:“好没意思!真要去回,你就不怕臊?便是她真要走,也等气消了,无事时慢慢回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忙忙当作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 宝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明说是她闹着要去的。” 晴雯哭道:“我什么时候闹着要去了?饶是生了气,还拿话压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也不出这门!” 宝玉道:“这就奇了,你又不去,又这般吵闹,我经不起这折腾,不如去了倒干净。” 说着非要去回,袭人拦不住,只得跪了下来。碧痕、秋纹、麝月等丫鬟听见吵闹,都在外头静听消息,见袭人跪下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忙扶起袭人,叹了口气,坐在床上,叫众人起来,对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便是使碎了,也没人知道。” 说着,眼眶一红,泪珠掉了下来。袭人见宝玉落泪,自己也忍不住哭了。

晴雯在旁哭着,正要说话,只见林黛玉掀帘进来,便赌气出去了。林黛玉眉眼弯弯,笑着打趣:“大节下的,怎么好好哭起来了?难道是为争粽子吃闹恼了?” 宝玉和袭人被她逗得嗤地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诉我,我问袭人嫂子就知道了。” 一面说,一面拍着袭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两个拌了嘴,我替你们和劝和劝。” 袭人推了她一把,笑道:“林姑娘别闹,我不过是个丫头,姑娘可别混说。” 黛玉笑道:“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 宝玉道:“你何苦来替她招骂名?饶是这样,还有人说闲话,哪里搁得住你这么说。” 袭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 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哭死了。” 宝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 袭人笑道:“你老实些罢,何苦还说这些话。” 林黛玉伸出两个指头,抿嘴笑道:“已经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 宝玉听了,知道她是点前日的话,自己一笑,这事便揭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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