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9章 铁匠铺(2/2)

“小子,”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少年的眼睛,“这剑,哪来的?”

少年茫然地摇头,眼神里的空白做不得假:“我……不知道。醒来时,它就在我身边。”

“醒来?从哪儿醒来?你叫什么?家在哪?”赵瘸子追问。

少年依旧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真实的痛苦:“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失忆了?

赵瘸子眼神闪烁,重新审视眼前的少年。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骨架匀称,握剑递剑时,手腕稳定。尤其是此刻,虽然眼神茫然痛苦,可当自己目光逼视时,那眼底深处,似乎本能地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形容的锐意,像深潭底偶然翻起的冰冷剑光,一闪即逝。

还有这把怎么看怎么古怪的木剑。

沉默在热浪滚滚的铁匠铺里蔓延,只有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半晌,赵瘸子将木剑递还给少年,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收好它。别轻易给人看。”

少年接过木剑,熟悉的微弱温热感从剑柄传来,让他有些紧绷的心神稍稍一松。

“是老陈让你过来的吧?”赵瘸子问,走回炉子旁,用铁钳拨弄着里面的煤块。

“是。”少年点头。

“我这儿是缺个打下手的。”赵瘸子背对着他,声音混在风箱余热的呼哧声里,“拉风箱,要跟着我的锤头走,力气要匀,不能断。搬煤块,收拾碎铁,打扫铺子。活儿不轻省。”他转过身,指了指通往后院的小门,“后头有间柴房,堆了东西,收拾收拾能睡人。管早晚两顿饭,糙米饭,菜管够,偶尔有点油腥。一个月给你三十文。干,就留下。不干,吃完这顿,自己找地方去。”

条件简陋,甚至苛刻。但正如老陈所说,能活命,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还能摸到铜板。

少年几乎没有犹豫,握紧了木剑:“我干。”

“行。”赵瘸子也不废话,从墙角一堆杂物里翻出一套半旧的粗布短打,扔给少年,“先去后面柴房,把湿衣服换了。换好了过来,我教你拉风箱。”

柴房比想象的更简陋,就是个靠着主屋后墙搭出来的棚子,堆着不少劈好的柴火和一些用不上的杂物,空气里弥漫着木头和灰尘的味道。角落里有张用几块厚木板和干草铺就的“床”,上面扔着条看不清颜色的旧薄褥。

少年换下湿透的衣衫,穿上赵瘸子给的短打。衣服宽大不少,袖子和裤脚都需要卷起,但布料干燥厚实,比湿衣服舒服多了。换衣时,他注意到自己身上有不少细小的疤痕,有的像是利器划伤留下的浅淡白痕,有的像是陈年旧伤愈合后的凸起……这些伤痕怎么来的?他毫无印象。

摇了摇头,将湿衣服拧干,搭在柴堆上,然后握着他的木剑,回到了前铺。

赵瘸子已经重新开始打铁,炉火烧得正旺。他指了指那个需要两人合抱的巨大皮革风箱:“过来。看好了,这么拉。”

他示范了一下,双臂稳健地推拉,风箱发出沉闷有力的“呼——哧——呼——哧——”声,炉火随之猛地窜高,颜色变得白亮灼目。

“力道要匀,不能急也不能缓。耳朵听着我的锤头,锤头砸下去,你推到底,锤头抬起,你拉回来。要变成一口气,不能断。”赵瘸子言简意赅。

少年点点头,上前握住风箱那被磨得光滑的木制手柄。入手沉甸甸的,但他发力之下,竟然并不觉得太过吃力。他学着赵瘸子的样子,开始推拉。

起初有些生涩,力道时大时小,风箱的声音也跟着忽快忽慢,炉火明灭不定。

“稳住!”赵瘸子低喝一声,手中铁锤却不停,“铛”地一声砸在烧红的铁料上。

少年深吸一口气,努力摒弃杂念,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臂的动作和耳朵听到的锤音上。一下,两下,三下……

渐渐地,他的动作开始变得协调。推拉之间,力道趋于均匀。风箱的呼啸声,开始与铁锤敲击的“铛铛”声,形成一种奇异的、富有生命力的韵律。他不是在“学”,更像是在“唤醒”某种早已烙印在身体深处的节奏感。他的呼吸不自觉地调整,与这推拉捶打的韵律同步。

赵瘸子一边捶打着渐渐成型的铁条,一边用眼角余光瞥着少年。这小子,上手快得惊人。不仅仅是力气不错,更重要的是那种……仿佛天生就该握着什么、与某种力量共舞的协调感。还有他拉风箱时那不自觉挺直的脊背,凝神专注的侧脸……

铛!铛!铛!

铁锤起落,火星如雨。

少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在下颌汇聚,滴落在满是煤灰的地面上。热浪熏烤着他的脸,粗重的呼吸混合着炭火味。很累,手臂开始发酸,但很奇怪,他心里那片空茫的、冰冷的废墟,似乎被这灼热的火焰、沉重的韵律、实实在在的汗水,一点点填入了某种粗糙而坚硬的质地。

他活着。他在劳作。他能感觉到力量从身体里流出,又通过风箱,转化为催旺炉火的动力,助力着铁料的成型。

这是一种极其原始而直接的“存在”证明。

就在他渐渐沉浸在这种节奏中时——

铛!

赵瘸子全力一锤,砸在已经锻打成形的铁条末端,火星猛然暴溅!

就在这一刹那,少年脑中毫无征兆地刺入一道极其尖锐的幻痛!

不是画面,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感觉:滚烫的、沉重的、无边无际的、带着碾碎一切生机的死寂意味的……洪流?不,比洪流更冰冷,更绝对,更……

“寂灭”。

这个突兀的词语,如同淬火的冰水,猛地浇在他的意识深处!

“呃……”他闷哼一声,手臂一软,风箱的节奏顿时乱了。

“专心点!”赵瘸子皱眉看了他一眼,但手上动作未停,铁条需要趁热定型。

少年咬紧牙关,压下那瞬间席卷而来的冰冷眩晕感和心脏的骤缩,重新握紧手柄,稳住节奏。

呼——哧——铛!

呼——哧——铛!

风箱声与打铁声再次汇合成稳定的交响。

汗水流淌得更急。少年不知道“寂灭”是什么意思,为何会突然冒出。但那瞬间的感觉太过鲜明可怕,让他心有余悸。他只能更紧地握住左手里的木剑,剑柄那点持续的、恒定的微弱温热,像一根细细的绳索,将他从那种冰冷的幻痛边缘拉回现实的灼热与疲惫之中。

雨还在下,敲打着铁匠铺的瓦檐,发出连绵的沙沙声。

铺子里,炉火熊熊,映照着一老一少两个沉默劳作的身影。一个挥舞铁锤,锤炼着坚硬的金属;一个推拉风箱,掌控着火焰的呼吸。

在这个陌生的青牛镇,在这间充满汗味、煤烟和金属气息的铁匠铺里,失去了所有记忆和力量的少年,握着他唯一拥有的、温暖而古怪的木剑,用最原始的方式,开始了他的“新生”第一天。

他不知道前路如何,不知晓自己是谁。

但他握住了剑。

他在呼吸,在流汗,在感受火焰的温度和金属的韧度。

并且,心底那簇被雨巷之言点燃的、微弱的火种,在这实实在在的劳作与疲惫中,非但没有熄灭,反而似乎……烧得更稳了一些。

向前看,别回头。

路,从这炉火旁,这风箱前,这简陋的木剑之上,悄然开始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