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9章 铁匠铺(1/2)

青牛镇的街景,混杂着雨声,扑面而来。

不甚宽阔的街道铺着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板,雨水在上面积起浅浅的水洼,映出灰蒙蒙的天空和两侧低矮屋舍模糊的倒影。土墙灰瓦的房舍参差不齐,偶尔有一两栋稍显齐整的二层木楼,挂着被雨水打湿的幌子。行人不多,大多撑着油纸伞或戴着斗笠,步履匆匆。

声音是嘈杂而富有生气的。有嘹亮的吆喝:“热腾腾的菜包子——三文钱两个嘞!”有妇人细碎的讨价还价:“这笤帚柄都不直,便宜一文!”有孩童从檐下跑过溅起水花的嬉笑,还有不知哪家铺子传来有节奏的“咚咚”敲打声。

最重要的是气味。雨水洗刷后的清新,泥土的腥涩,柴火燃烧的烟味,以及……从那斜对面一个支着油布雨棚的摊子处,源源不断飘来的、混合着麦香与肉香的浓郁气息。

包子的味道。

少年的胃狠狠抽搐了一下,发出响亮的鸣叫。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牢牢锁定了那个摊子。

摊主是个膀大腰圆、面相敦实的中年汉子,系着油腻的围裙,正手脚麻利地从蒸笼里捡出白胖的包子,用油纸包好递给客人。蒸屉揭开时,白色的水汽“呼”地腾起,那香味更是肆无忌惮地扩散开来。

饥饿感如同最凶狠的野兽,撕扯着他的意志。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衫,空空如也的双手——除了那把可笑的木剑,身无长物。抢?偷?念头刚起,心底便涌起一阵强烈的抵触和陌生感,仿佛有另一个自己在严厉否定。

就在他僵立雨中,被本能与某种残留的“不该如此”的念头拉扯时,那包子摊的汉子,老陈,注意到了他。

老陈正用汗巾擦手,目光越过零星顾客,落在了巷口这个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眼神茫然的少年身上。少年看着年岁不大,身板单薄,手里还握着个像是小孩玩具的木剑,站在雨里呆呆看着包子铺,那模样,怎么看都像是遭了灾祸流落至此的外乡人。

青牛镇不大,老陈在这儿卖了十几年包子,镇上的人不敢说全认识,至少脸熟。这少年,绝对是生面孔。

老陈皱了皱眉,心底那点朴素的怜悯动了动。他转身,从最底下一笼里,捡出两个蒸的时候不小心粘破了皮、卖相不好的包子,用一张稍大些的油纸包了,然后冲着少年招了招手,嗓门洪亮地喊道:

“喂!那边的小子!对,就是你,别看了,过来!”

少年被这喊声惊醒,有些迟疑地望过去。

“过来啊!愣着干啥?请你吃包子!”老陈把油纸包往前递了递。

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握着木剑走了过去。雨水顺着木剑剑尖,滴滴答答落在湿漉漉的石板上。

“给,拿着。”老陈不由分说地把温热的油纸包塞进少年手里,“两个破皮的,样子丑,味道一样,顶饿!不要你钱!”

油纸包入手,温热透过粗糙的纸张传递到掌心,与木剑剑柄那点微温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包子的香气更是直接钻进鼻腔,让他的喉咙不由自主地滚动。

“……谢谢。”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像他自己的。

“谢啥!”老陈摆摆手,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握剑的手和挺拔却单薄的身姿上顿了顿,“小子,外地来的?遭了难了?”

少年沉默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自己也不知道算不算“遭难”。

老陈只当他是不愿多说,也不追问,指了指斜对面那间传来“叮叮当当”打铁声的铺子:“瞧见没?赵记铁铺。打铁的赵瘸子,我老伙计,他那儿正缺个打下手的,拉拉风箱,搬搬煤块。活儿是累点儿,但管两顿饭,后头柴房也能凑合住。一个月还能给几个铜板零花。”他又指了指西边,“镇子东头还有个私塾,教书的周先生是个厚道人,你要是识得几个字,去帮忙抄抄书、打扫打扫院子,混口饭吃也不难。”

老陈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里带着市井小民特有的、混杂着精明与善意的实在:“总之,别傻站在雨里发呆了。先找个地方把包子吃了,暖暖肚子。咱青牛镇地方不大,但只要肯卖力气,或者有点小手艺,总饿不死人。”

少年紧紧攥着温热的油纸包,另一只手握着木剑,认真听着,然后再次低声道:“谢谢。”

他转身,想找个能避雨的屋檐先把这救命的食物吃下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老陈所指的铁匠铺。

铺子门面不大,敞着门,能清晰看见里面被炉火映红的墙壁,以及一个赤着上身、肌肉扎实的汉子,正抡着一把沉重的铁锤,一下又一下,极有韵律地砸在砧板上一块烧红的铁料上。

铛!铛!铛!

火星随着敲击不断迸溅出来,在门外阴雨天的昏暗光线衬托下,显得格外灼目,带着一种原始而坚实的力量感。

铁匠。火。金属。

少年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简陋的木剑。

粗糙,歪斜,毫无锋芒。

可那点微弱的温热感,始终执拗地存在着,从剑柄传递到掌心,再蔓延至手臂。

去那里。

这个念头异常清晰,并非全是为了老陈所说的活计和饭食,更像是一种……冥冥中的吸引。

他走到最近一处挑出的屋檐下,背靠着斑驳的土墙,小心揭开油纸包。包子的热气混合着肉香扑面而来。他拿起一个,咬了一大口。

面皮松软,带着碱香。肉馅不算多,肥瘦相间,咸淡适中,油脂的香气混合着简单的调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温热的食物滑入空虚的胃袋,那尖锐的绞痛感终于被暂时抚平。

他吃得很慢,很仔细,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对面的铁匠铺。那有节奏的打铁声,仿佛敲打在他的心上,与某种沉睡的韵律隐隐共鸣。

两个包子很快吃完,连油纸上沾的油星都仔细舔净。他将油纸折好,塞进怀里——虽然湿了,或许还能用来引火。然后,他握紧木剑,深吸一口气,穿过细密的雨幕,走向那炉火通明的铺子。

铺子门口挂着一块被烟熏得发黑的木牌,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赵记铁铺”四个字。尚未进门,一股热浪便混合着煤炭燃烧、金属锻打以及汗水的气息汹涌而出,与外面清冷的雨天气息截然不同。

少年在门口停了一瞬。

里面打铁的汉子似乎恰好完成一锤,停下动作,转过头来。他约莫四十多岁,脸上有一道深刻的疤痕,从左眉骨斜划至嘴角,让他的面相看起来有些凶悍。他站着的时候,重心明显偏向左侧,右腿似乎不太灵便。汗水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在炉火映照下闪闪发亮。

“看什么?”汉子的声音粗嘎,像砂石摩擦,带着长期被烟火熏燎的质感,“买家伙?还是找活?”

少年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他下意识地举了举手中的木剑,声音依旧干涩:“这个……您能看看吗?”

赵瘸子——显然就是老陈口中的赵瘸子——眯起眼睛,目光如铁刷子般扫过少年全身,最后落在那把简陋的木剑上。他嗤笑一声:“看?小子,你这玩意儿是哪个娃娃削着玩的木头片子,有啥好看的?要修要打,也得是铁的家伙!”

少年抿了抿唇,没有放下举着木剑的手,只是沉默地看着赵瘸子。雨水从他发梢滴落,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原本茫然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凝聚。

赵瘸子又盯着他看了几秒,目光在他虎口处那层与年龄不符的薄茧上停留了一下,又掠过他虽显憔悴却难掩清俊的轮廓,最后重新落回木剑上。那粗糙的剑身,那歪斜的线条,那简陋的缠绳……似乎没什么特别。

但不知为何,赵瘸子心里微微动了一下。他打铁三十年,打过农具,也修过刀剑,见过的人多了。眼前这小子,眼神空,却不“飘”,站姿虚,脚下却有种奇怪的“根”。还有那把木剑……

“进来吧。”赵瘸子忽然改变了主意,语气平淡了些,“外头雨大,别堵着门。”

少年迈步走进铁匠铺。

热浪瞬间包裹了他,湿冷的衣衫仿佛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腾起淡淡的白汽。铺子里杂乱而有序,墙上挂着、架上摆着各种成型或半成型的铁器,锄头、镰刀、菜刀、柴刀,也有几把样式最简单、毫无装饰的铁剑。角落堆着黑亮的煤块和等待回炉的废铁。中央的火炉正旺,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空气,将赵瘸子半边精悍的身子映得发红发亮。

赵瘸子把手里的大锤靠在砧板旁,用搭在脖颈上的旧毛巾胡乱擦了把脸和胸膛的汗,走到少年面前,伸出手:“拿来。”

少年将木剑递了过去。

赵瘸子接过,入手很轻,轻得不像话。他先是随意掂了掂,随即眉头几不可察地一挑。他翻来覆去地看,粗粝的手指摩挲过剑身的每一寸,尤其是那几个凸起的木节和剑柄处粗糙的缠绳。他的动作越来越慢,眼神越来越专注,甚至凑到炉火旁,借着更明亮的光线仔细观察木质的纹理。

“这木头……”赵瘸子喃喃自语,眉头紧锁,“不是咱青牛镇后山的老松木,也不是镇外黑水林的铁木……这纹理,这质地,怪了……”

他又用手指的关节,轻轻叩击剑身的中段。

声音沉闷,短促,不像寻常硬木应有的清脆回响,反而有种奇特的“实”感,仿佛敲击的不是木头,而是……某种密度极高的、吸收了所有声音的东西。

赵瘸子打铁多年,对材料的声响极其敏感。这木剑的声音,他从未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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