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涯壁里的卡车(2/2)
“石灰窑场关闭后,那里就荒废了。但附近的人说,偶尔还能听到卡车的轰鸣声,看到车灯在崖壁间闪烁。尤其是起雾的早晨或傍晚...”外婆握紧我的手,“你看到的,大概就是他们还在重复那一天的路程吧。”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真相?为什么不让他们安息?”我问。
外婆摇摇头:“怎么告诉?谁去告诉?这种事情,没头没尾的...而且,碎石场建起来后,就再没人看到过了。也许机器的轰鸣声把他们赶走了,也许...”
外婆没说完,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几天后,她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处理完后事,我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那处崖壁。碎石场的机器轰鸣着,运送石料的大卡车进进出出,尘土飞扬。当年的石灰窑场早已无迹可寻,只有那片浅色崖壁依然如故,静静地见证着时光流逝。
我站在公路边,望着对岸的崖壁和下面湍急的溪水,想象着四十多年前那个悲惨的早晨。突然,碎石场的机器声似乎远去,耳边隐约传来老式卡车的轰鸣和人们的谈笑声。我眨眨眼,一切如常,只有碎石场的机器在轰鸣。
但我心中明白,有些事情永远不会被遗忘。那些亡灵或许仍在某个平行时空里,重复着那条未竟的路程,等待着真相大白的一天。
离开前,我朝着崖壁深深鞠了一躬,既是对逝者的敬意,也是与童年记忆的告别。转身时,我似乎听到风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消散在碎石场的机器轰鸣中。
回城的路上,我决定要做点什么。也许我无法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但至少可以为那些亡灵做一场法事,让他们得到安息。这不仅仅是为了他们,也是为了那些还记得这个故事的人,包括我自己。
在慈利县档案馆,我查到了1975年8月的那起事故记录。简报上只有寥寥数语:“8月15日晨,县石灰窑场运输车辆发生意外事故,造成九人死亡。事故原因初步判断为机械故障。”
没有细节,没有名字,只有冰冷的数字。
我又走访了一些当地的老人,拼凑出更多信息。李师傅名叫李建国,当年42岁,是个退伍军人,技术好,为人正直。车上遇难的有六男三女,最小的只有19岁,最大的也不过35岁。事故发生后,家属得到少量抚恤金,事情就慢慢被遗忘了。
最让我震惊的是,一位老人悄悄告诉我,事故发生后不久,当时的窑场主任就被调往外地,后来据说在文革结束后被调查,但因为证据不足,最终不了了之。
“那些亡灵不安息啊,”老人摇着扇子说,“碎石场建起来前,这一带经常出事,不是车子莫名其妙熄火,就是有人听到奇怪的声响。建了碎石场,阳气重了,才镇得住。”
“镇得住吗?”我问。
老人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有些东西,不是机器轰鸣就能驱散的。”
我联系了一位在张家界寺院出家的远房亲戚,说明情况后,他答应为这些亡灵做一场法事。我们选在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的傍晚,在崖壁对面的公路边设了简单的祭坛。
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有我和几位知晓内情的老人。僧人诵经声响起时,夜幕刚刚降临,对岸的崖壁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肃穆。碎石场已经停工,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溪水潺潺和诵经声在峡谷间回荡。
法事进行了约一个小时。结束时,一阵微风吹过,祭坛上的烛火跳动了几下。老僧人说:“他们听到了。”
我不知道这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其事,但心中的重担似乎轻了一些。
离开时,我再次回望崖壁。月光下,它像一块巨大的纪念碑,默默矗立在那里。我突然明白,这片崖壁记住的不仅是一场事故,更是一个时代的缩影——那个集体主义高涨却管理粗放的年代,那些默默奉献却可能被忽视的生命,那些被掩盖的真相和未被伸张的正义。
几个月后,我偶然得知,当地政府计划在事故地点立一块警示碑,作为安全生产教育的一部分。虽然不会提及当年的全部真相,但至少,那些逝去的名字将被铭记。
最近一次回老家,我特意去看了那块新立的石碑。它不大,朴素无华,上面刻着“安全生产,警钟长鸣”八个字,下方用小字记录了1975年的事故。没有具体细节,但有了时间、地点和伤亡人数。
我站在碑前,献上一束野花。这时,一对年轻夫妇带着孩子路过,孩子问:“爸爸,这是什么碑?”
父亲看了看说:“这是提醒大家注意安全的。很多年前,这里出过车祸,死了人。”
“为什么呀?”孩子追问。
“因为有人不注意安全啊。”父亲简单回答,拉着孩子走了。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又看看对岸的崖壁。碎石场依然轰鸣运转,崖壁依然沉默矗立。或许这就是历史的轨迹——细节被遗忘,教训被简化,只有山河依旧。
但我知道,在某个维度里,那辆绿色的老式卡车仍在行驶,载着一车有说有笑的年轻工人,驶向永远无法抵达的石灰窑场。而我,将永远记得那个夏日午后,第一次看到崖壁里开出卡车的惊奇,记得雾气中向我挥手的身影,记得外婆临终前的讲述。
这些记忆,连同那面浅色崖壁,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它们提醒我,每一个平凡的生命都有其重量,每一个被遗忘的故事都值得被倾听。
夕阳西下,我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忍不住再次回头。崖壁在夕阳的余晖中染上了一层金色,竟少了几分阴森,多了几分庄严。恍惚间,我似乎看到崖壁上隐约浮现出几张年轻的笑脸,随即消失在光影中。
也许,他们终于可以安息了。
也许,他们只是在等待下一个能够看见他们的人。
公路上的车流不息,载着人们奔向各自的目的地。而我知道,无论走多远,这片崖壁和它的故事,都将是我回家的路标,提醒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